丰子恺先生《我的苦学经验》明示学日语如同和尚念经,必须喃喃操练:选定了完整一册会话书,每天开新的一课念。每课第一天念十遍(以“读”字的二十二笔划计算,写上“言”“土”),第二、三天各温习五遍(分别写上“言”“土”“四”、“言”“土”“四”“目”),第四天念二遍,这篇终于完整写上一个“读”字。(如左上图所示)一直到这册会话书上每课都写了读读读读读读……
看过濑户内的影像,声音细细高高,永远像长不大的小女孩,带着幽默,好奇,笑瞇瞇,参破真相,从从容容,平易近人。我也想这么活。
最近,渡边先生说,最喜欢的俳句之一出自加藤楸邨:
学日语,看这些人的著作
25年后,一课一课重新学日语。樊浩然先生(日语汉字,老师)说:“谢谢你们坚持学完了50课。以后可以用日语说任何事情……”如是嘉许着,给两年共四个学期划上完整句号。回想起来,方明白为什么当时止步不前。学日语,自己脱不开机械操练,词语、句式反复无尽的练习,记不牢,还是记不牢,只好又重新记重新学。学习的一副模样,长得最笨蛋最无助。想比课文爬得远一点儿,看看日语报纸,认真的连汉字也不估摸过去,一一查明,至少花上一整天。这样读过的文章,深深佩服。精练、井井有序。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希望直接阅读日语作品,在过渡时期,实有赖于课本反反复复操练。
如是这般,丰先生于60年代译出《源氏物语》;1959年至1965年间以日语写信给儿子新枚,鼓励新枚学日语;先是从书上看见丰先生画一双白兔并写着日语句子的画,后来在展览中复看见白兔童谣的手迹:
那时候,怎想到武汉封城,继之,世界各国都实行不同程度的边境限制。
第二学期适值2019年尾,邻桌女同学来如风去如电,她说老师不是“语文科班”出身,念的是机械,而且念到研究所,现在教遍香港各个大专日语课程,包括日本文化课程。这同学跳级闯来。疫情越趋严峻莫测,不久,面授课一停数月,恢复网课后,她只留下“惊鸿一瞥”印象。
起初学日语,是台大的选修课,阶梯大讲堂里,大概100名学生,从五十音开始一遍遍牙牙学语。讲台上赵玉姬老师说:大声念。放心念。不必害羞,尽管陶醉在自己的声音里,别人的错音,谁都无暇他顾……
第一学期是黄照兴先生教的。他说,从前来学日语的,多数是为了做生意,或者在日资公司工作,现在是喜欢旅行的居多。他教我们开两本簿子。一本记生字,一本记文法,还提醒我们前面留几页作目录,方便查核。教材的录音语速快,对初学者有点难,他还特地说明使用哪个软件可以慢速播听。黄老师给我最大的教益,是作业批改,原来,日语字母乱写一通,自己浑不察觉,他按一勾一撇、一长一短的章法仔细批改。
学习语言没有捷径,对我而言,还是写成童谣最适合:小白兔哟小白兔,树叶一片片快掉光了,赶快学习吧,赶快学习。
如果经历过的生活,每若干片段集成一小册,有好些小册子,各不相干,未完似完,却俨然自动尘封了。仅有一些,说不清原因,不经意间,开启并串连起来,写下去,再写下去。学日语的一册就是这个样子,老早断了,似乎尘封了,不意,又抖落了簿面上的尘土,继续说说写写。
いそぐなよ
到了做《新诗卷》,读到戴天的《石庭》,灵动闪烁,自然也发给渡边先生。2017年9月,与韩应飞、霞结伴去京都,他掏出单行纸写下几个地名,叮咛着一定要去龙安寺哪!哪一天重访,给十五块大石都念一遍诗吧。默默寂寂的石庭,可会起来蹦蹦跳跳?
日本へ行きたいです(想去日本)。这个句式,真教人哭笑不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不限于京都,在江之岛,以至在上野、浅草一带随兴走走看看,一瞬间迢遥时空回闪扑至。点一个定食,长方形大盘子里整齐画出几个小方格复又搭配小碗小碟,线条颜色形状布置妥帖,悦目,悦心,悄悄呼唤起唐人饮食画面的想象。似异国又不似异国,一次一次,意识到什么,油然生出亲近之情。
所以耳朵这么长。
丰子恺的苦学经
因为吃了枇杷叶,
2021年,做《散文卷》两册,其中与日本有关的作品,包括画家端木清《浮士绘》,司马长风《日本人的生活艺术——清酒·美人·民歌舞蹈》,专擅中国艺术史的林琵琶《京都随笔》,编辑兼书评者黄俊东《文坛传奇人物小泉八云》,这些五六十年代发表在香港报刊上的文章,不意,都汇入个人的日本导览册中。初次东京踏步,步下同时纸声沙沙,鲁迅在上野公园一片樱海里,却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忿看满清留学生盘在头顶的大辫子,遂决意跑到仙台学医。周作人从御茶水向神保町书店走去。江之岛饮酒赏红叶的是丰子恺(为什么是江之岛)。萧红在“异国”东京,一封封信写给萧军,也时刻引颈期盼回信。中国与日本之间,信笺,文稿,往复还回之途,绵远悠长。
2019年9月,做书稿时(《香港文学大系一九五零—一九六九·歌词卷》),有李湄主唱的《桃李争春》电影歌曲《卖馄饨》,内里竟有一段日文歌词,特地发电邮,博渡边新一先生一笑。他回复说:“我初次看到了,觉得很有意思。网上有几种《卖馄饨》的歌,除李湄唱的《卖馄饨》外都没有日文歌词。日文歌词‘外は木枯らし寒い风/食べなきゃ身体も冷えちまう’,意思相关联的汉语歌词没有。我很想理解,这句日文歌词是怎样产生的?是不是作词家易文写的?”
大学用的日语课本,附录音卡带,常常用Walkman播听。这个Walkman老人,早已遁入太虚鸿蒙。想来,也用随身听,用心地把卡带录下满腹话语,复把信笺写下满心字句,然后投寄给死党好友。那么年轻那么痴騃(音chīái)那么悃忱一片。踏出校门,进入职门,工作,以至生活,始终与文字交集关切。换作在电邮及琳琅满目的社交媒体下成长,有可能“那么年轻那么痴騃那么悃忱一片”么?
循着日语真切朗朗的音声腔调,触探丰先生创作意境,是学日语的温馨小故事。
语言包裹着生活和内心
台大日语课采用赵老师编写的课本。赵老师教课时,不禁提起先生病重,然而回想起与先生携手留日的光阴,幸福美好努力发奋度过的每一天,笑容又不知不觉在脸上绽露。不管多么紧蹙的眉心,仍珍藏着甜沁沁的芬香。
樊老师服装用品瞧不出产地来源,可是口罩,囤了足够五年使用的量,他说过都是日本买的。语言含蕴深长之处,严实包裹着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以至心灵秘密。学习一个对话——甲说:我去市役所。乙说:去市役所时请顺道帮我取日语课程单张。老师立即说,市役所(市政府)也为外国人开日语课。他大学逃课,可是市役所的日语课从不缺席。教课的是当地退休教授,课后,还有妇人义工热心地煮菜做饭,亲切款待。可想而知,他每年一度的日本“探亲”,目前只能引颈望救。
《卖馄饨》里有日文歌词
韩应飞北师大硕士毕业后,到了日本,又完成另一个硕士学位,之后在东京几所大学里做汉语兼职教师——近30年来生活漂泊不定,欲说还休。不管怎样,他骄傲而认真地生活。
仿佛形势丕变。经历了网课、线上考试,继续学日语。老师要我们在键盘上打字,不熟悉,畏难,因此颇有些抗拒,一边问着促音怎么打、ずづ同音,后一个怎么按键盘,等等,等等,一边慢慢摸索操作。最后,老师晓以大义似地说:想想看,比起说,打字是不是也越来越普遍使用。在香港学日语,方知道香港人的手机或电脑键盘,有日语输入法的,有一定的人数。
即使吉川幸次郎大名如雷贯耳,杜诗研究别开生面;即使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小说教人爱不释手,读了一学年日语,就合上了日语这一册。
你耳朵为何这么长?
韩应飞学日语,也有“故事”。他在内蒙托克托县读初三时,听收音机开始自学日语,后来又跟一个父执辈学了一年。日本侵华时,这位先生在张家口给日军做过翻译,其后,经过劳改,晚年当上一所民办学校校长。
学习语言没有捷径,对我而言,还是写成童谣最适合:小白兔哟小白兔,树叶一片片快掉光了,赶快学习吧,赶快学习。
木の叶ふり
やまずいそぐな
第二个学期起,我才入了樊老师班。有新学生加入,老师请大家说说为什么学日语。有一个理由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个同学才差两个,就走遍日本47个都道府县,并且计划短期内完成!
从主编的《导言》了解到,五六十年代,已有日本的音乐人和电影导演在香港工作。这个源头,大概始于上海孤岛解放后,人才南下香港。而李湄因参演歌舞片获礼聘到日本宝冢剧场参演歌舞剧《香港》,她为百代灌录的《卖馄饨》唱片有日文唱段。
“树叶不止散落,别急,别急呀。”
可爱的小白兔,安安静静嚼着枇杷叶,“月上柳梢头”,善解人意的,小白兔跃到河岸草地上,轻轻陪伴着等待的伊人。
(作者是香港写作人,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兔子哟兔子,
为什么日本予人美好印象,越追索越加明白。
我用翻译软件解读,驴头不对马嘴。他复细心说明俳句的念法固然按照五七五字句,可意思上应该理解为:木の叶ふりやまず/いそぐな/いそぐなよ。
还远远不止于“古典”的向往。韩应飞唇边老是不离一连串芳名,石牟礼道子、梅原猛、濑户内寂听。他说,学好日语,看这些人的著作。日本长寿作者多,而且写到老,了不起哪……热诚的知识人,关怀社会并且发挥影响力,更独特宝贵的是,都留下传世著述。确实学日语太晚!石牟礼2018年辞世,接着2019年是梅原,2021年11月9日,濑户内也殒落了。濑户内生命的最后两年,与横尾忠则连续通信112封,刊登在《周刊朝日》上。濑户内晴美出家后取法名寂听,好比情僧,以情悟空,一奇也;创作不辍,卓然有成,二奇也。4月9日第八十一回往复书简,濑户内提及:“确踱、确踱、确踱”,清晰听见自己生命终了的声音响着。她说,5月,自己满99岁。横尾比自己小14岁,也有85岁了,85岁,多么有活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