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随时口述记录,古龙车内还有一支托人从日本买来的笔型小录音机,在当时算是“新科技”,他也“表演”给我看过,但我想也多半是“光说不练”的。

由于当时海外报纸都在竞相转载古龙的武侠小说,新小说更是人人想抢先独家刊登,他也说要为新加坡的《商报》特别写一篇新长篇小说,当然稿酬要依照当时他的规矩,一次过付清。我婉转又坦白告诉他,因为隔洋邮寄稿件,担心遗失,造成“续稿未到”现象,对大家不好,我只要他肯授权,由老幺以航空快邮寄送在台湾报章刊登的新小说,让我独家先转载就行了,当然稿费还是得先付,只是转载价格较低,有中断现象也还来得及补救。

只是,相信大家也都没有想到,《谁来跟我干杯》的古龙原手稿,依然还留存在新加坡,静静等着那位再也不会来一起干杯的人。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一句“好朋友说什么都行”,就解决了。

饭厅有一排大柜子,里面全是当时昂贵的进口XO白兰地,他一人直接分了一瓶,说是谁也不能让,就这样喝开了。

可见这篇散文题目,被认为最能体现古龙的生活态度和寂寞心情,如同这位一代奇才的人生写照,确是生动传神。

2. 台北结缘

中学时他就开始大量写诗,50年代初曾投稿余光中等人创办的《蓝星诗刊》及《联合报》等报刊发表,1955年在杂志首次发表短篇文艺小说。

1976年,他随电影《流星·蝴蝶·剑》致富,才从永和搬到阳明山下的高级住宅区天母,入住这间豪华公寓,也是最后的住所。

记得酒酣耳热的时候,倪匡兄突拿出一封信,是那位便衣警察保镖留在大陆的高龄老母托人带到香港,辗转送交倪匡偷偷随身带到台北转交的亲笔家书,那中年汉子说这是他数十年来第一次收到老母亲来信,接信时双手颤抖,泪流满面,激动地冲进房内开信,瞬间传出嚎啕哭声,举座动容。

而目前出版的四部古龙散文集,各自收集辑录当年散布于港台各报刊所刊的古龙散文,却始终无人注意到新加坡《联合晚报》,在1983年初就已刊登古龙亲寄的《不是集》及多篇一题多篇的作品,算是一段难得的特殊文字因缘吧。

古龙高举酒杯,说了句“真是家书抵万金啊,太难得了,当浮一大白!”我看见他的眼里,也闪着盈盈泪光。

进入新世纪,海峡两岸才出现两本同名古龙散文集《谁来跟我干杯》(天津百花文艺2002年,台北风云时代2008年),只是收录文章仍有欠缺。

古龙出身文艺青年,初由新诗入门,继写散文,再写文艺小说,最后才跨足武侠世界。

话说当年,古龙撰写《谁来跟我干杯》一文时,我有幸就在现场,甚至可说是因我而动笔,新写完的原稿也是交付给我带回新加坡,保留珍藏迄今。

倒是有一回,我提起吟松阁事件,说这事在海外报纸很轰动,事发当天,我在《南洋商报》(下文简称《商报》)兼任主持的午间《快报》还用它做封面头条,因为一连几天都是热门新闻,我特别安排当时价格还很贵的长途电话,天天打长途到台北抢最新的新闻,是当年新加坡还没有报纸这么做过的“大手笔”,他听了很得意;我问他传闻凶器是刀子,他说是扁钻,还特别拉着车内的这盏小灯,让我看他右手腕上大动脉的伤痕。

据个人所见,在1981-1983年期间,台北报刊均未见有古龙散文刊登。直到1984-1985年,台北《民生报》才开始刊登古龙的《不是集》;而另一些较长的散文亦于1985年刊于当年创刊的台北《大追击》双周刊等杂志,特别是1985年7月《大追击》第五期,才见刊登《谁来跟我干杯》一文,内容完全相同,可见后来古龙确实没有再写“(下)”篇,那时古龙已经病重垂危,一个多月后(9月)就去世,这篇文稿,来源应该就是根据当年古龙私人秘书老幺那晚依例誊写的抄稿刊登。

就这样喝了一夜,大家烂醉如泥,睡了一地,后来才知道我当晚真的干了一整瓶的XO,还有大量威士忌和陈绍,乱混一通,全无章法,第二天古龙还跟我说,喝酒喝的是“酒胆”,是“豪情”,是肆无忌惮,这才痛快。

1982年杪,为筹备即将创刊的《联合晚报》,我特别邀请港台好友加盟支持,包括香港的倪匡和亦舒兄妹、蔡澜、温瑞安;以及台北的三毛、漫画家敖幼祥等人,都是当红的一时之选。

古龙《谁来跟我干杯》原手稿文末写明只是(上)篇,但下篇却始终“续稿未到”,为古龙成名后写稿的“特色”。文中写的“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说来仿佛轻松洒脱,个中却有无限苍凉,始终只有自己内心知道。(杜南发藏稿)

4. 手书原稿

我年轻时的酒量,就是在古龙家里被他逼着“练”出来的。

就这句话,我们成了朋友。

话说当年,古龙撰写《谁来跟我干杯》一文时,我有幸就在现场,甚至可说是因我而动笔,新写完的原稿也是交付给我带回新加坡,保留珍藏迄今。

倪匡闻声大喜,弹跃而起,笑逐颜开,说是“好了好了,古龙来了,这下我们可以脱身了。”

古龙的家,在士林区天母四路廿九之八号五楼,我们常在那里聚会,还在《民生报》当编辑的薛兴国就是他家常客,那时他太太刚离家,没了女主人,住家就成了古龙的“俱乐部”。

当晚在他家里书房的大桌子上,他立刻乘兴“开工”,在稿纸上写下了《谁跟我干杯》的篇名和署名,或因腕伤,笔迹潦草,写了开头一段就歇笔,起身和大家一起出门再喝酒去了。

又发现原稿结尾,还写有“(上)”字,表示还应该有下篇,于是决定等收齐才发表,不料回新后,却又再是“续稿未到”,始终等不到下篇。

人间世情,毕竟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纵有似曾相识燕归来,却再也不再是那一抹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身影了。

1980年10月底古龙(左)发生松风阁刀伤事件,倪匡立即赶飞台北探望,与疗伤中的古龙合影时,古龙右手腕纱布仍然未解。(当年倪匡提供)

“藏缘手记”系列六

古龙先后寄来的散文手稿,就以他自订的《不是集》专栏之名,自《联合晚报》创刊的1983年3月16日至1983年3月24日连续逐日刊登九篇(每篇均以“不是”二字为题,如开篇为“不是没有”,还有“不是忘记”“不是刀锋”等)。

我们首次见面,是1981年4月,那回是倪匡兄约我到台北,他不会开车,还特地由杨姓女友载他到桃园机场接我,直接开到市区一家餐馆,说柏杨已约了一群朋友为我接风。

那是古龙收入最高、生活也最风光挥霍的时候,坐的是一部进口的三门式加长版豪华型富豪座车,车后座还有一盏可以伸展的小灯,他说这是晚上在车后灵感来时可以立刻写稿,但谁也没见他用过。

接稿细看,才发现古龙已把当晚带醉所写的原来题目,涂掉重写,再加上一个“来”字,这才成了语气完整的“谁来跟我干杯”。

1983年3月16日《联合晚报》创刊,在我规划的副刊《龙门阵》上,一起推出倪匡科幻小说新作《宝狐》、温瑞安武侠小说新作《四大名捕故事·谈亭会》、亦舒都市小说新作《谜样女郎》及特别撰写的专栏《亦舒小点》,蔡澜专栏《草草不工》等。

如今首次撰文记述其事,追忆当年诸友,全已纷纷离席远去,风流不再,春梦无痕,不胜惘然。

现场都是文坛中人,包括首次见面的高信疆兄夫妇,大家谈文论学,气氛正经得很,坐我身边的倪匡兄小声向我嘀咕说:“如此会议,可真闷杀我也,你远来是客,不好早走,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放人。”

随后由1983年3月25日至1983年4月6日再有11篇,则是各以独立题目刊登,均为一题多篇,计有四个题目,依次为《另外一个世界》(三篇)、《杂文与武侠》(两篇)、《看台制小李飞刀》(三篇)、《为温暖而出剑——写给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五篇),算是长文分段刊登的性质。

后来海峡两岸先后出版的四部古龙散文集,其中两部就一样以《谁来跟我干杯》为题,可见这个题目,确实能体现出古龙的江湖浪子性格和内心寂寞的无奈心情吧。

还没有认识古龙,就先认识了他的笑声。

从此他倒是没有再逼我喝酒,有一回我们和影星苗可秀、张冲及一群影视界朋友酒宴,大家轮流“打通关”的时候,他还主动向大家说我远来是客,代我喝了几轮。

在古龙武侠大红大紫的70、80年代十余年期间,他依然断续写着散文,发表在香港《大成》杂志或台北《民生报》及一些刊物上。

有一晚,他带我和倪匡兄,两位“保镖”,晚餐后一起回家,进门后,古龙就把门外大锁头一锁,钥匙往屋内奋力一掷,登时无影无踪,大声说:“今晚谁也出不了这门了,尽管开怀畅饮,明天大家才一起找钥匙开门吧!”

古龙笑着向晚会主人柏杨“讨人”,并向在座诸人抱拳致意,就带着我们,旋风般离开会场,喝酒快活去了,还特别拉我上他的车,确定倪匡同行,不会开溜。

有一晚我借点酒意,大着胆子跟古龙说,真正的朋友未必是喝酒喝出来的,他听了倒是静了一下子,然后看着我说:“你人很正派,敢讲真话,难怪倪匡会喜欢你”,但接着又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一辈子能够做想做的事,够了。你我不同,但我们是朋友,朋友不会要朋友做他不喜欢的事。”

2009年陈舜仪新编的古龙散文全集《笑红尘》在中国大陆首次出版(台北版2012年),收集已出版及散佚作品逾120篇,算是迄今最齐全的古龙散文集。

倪匡说过,有一回就如此在古龙家中醉宿,同时在场的《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插画家林崇汉过后开画展,入口处当门巨幅油画就是一位男子裸体抱着马桶狂吐的背影,画题赫然就是“倪匡”二字,说是当晚写生,搞得倪匡当场掏钱买下取走,成了名副其实的高价“买醉”,成为笑谈,后来林崇汉还给我看过画作黑白照片,该图也曾刊于香港《明报周刊》,证明所说不虚。

1. 古龙散文

他写的散文,或称杂文、随笔或小品,都行,因为都是他的内心反映。

总结《联合晚报》刊登古龙散文时间为1983年3月16日至1983年4月6日,计22日,文22篇,题目13则。

还有三毛特别为新马读者撰写的《三毛信箱》,是海外报章唯一三毛亲自回答的“信箱”,首篇来稿文后写有“1983年3月2日”及“欢迎读者来信”(因以依读者来信及三毛复信为据,邮寄耗时,只能以不定期刊登,刊数有限)。

厢房里的饭局,大家相敬如宾,场面客客气气,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一路由远而近,门开处,一汉子当门而立,头脸甚大,身材圆胖,顾盼睥睨,神采飞扬,不断大叫“倪匡在哪?”

古龙以武侠小说闻名,散文,是他另一支笔。

公寓面积约300多平方米,在台北高尚住宅区已属豪宅,卧室书房里几排柜子满满都是书,他说还有珍藏本存放藏库。

就是请他写单篇散文,随笔形式,写什么都行,毕竟在东南亚,古龙随笔倒很新鲜,即使断稿,问题也不大,每篇给他报社最高的稿酬。他听了很高兴,就很豪爽地答应了。

第二晚,老幺把这一叠古龙续写的全文手稿交给我,每页600字的稿纸写了七张,依古龙空白处全算字计价的规矩,就算4200字。

顺带一提的是这部小说的笔录者,当时古龙说是负责为他誊录作品的私人女秘书老幺,是位刚毕业自文化大学的《民生报》记者,也是《商报》和《快报》台北特约记者,当年《商报》为推出这部古龙伤后复出首部武侠小说的预告新闻,也说是“由于右腕刀伤初愈,不能持久执笔,其新作是由他口述,由本报及快报驻台北特派员老幺笔录。《又见飞刀》是一部五万言的中篇,已接近完成,不久即可在本报小说版推出”(预告刊《商报》新闻版1981年2月1日,小说连载于1981年2月14日至7月3日)。

1960年才出版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60年代中后期开始改变写作风格,开创新派武侠小说新高峰,轰动港台及东南亚。

或因这份情缘,《联合晚报》创刊同时,1983年3月,三毛也在台湾《明道文艺》刊登面对台湾读者的《三毛信箱》专栏(即1991年皇冠结集出版的《谈心——三毛信箱》)。新台二地的《三毛信箱》专栏,同时出现,当非巧合。

倪匡兄也说,如今古龙正当盛名,人人捧着银子追着他的稿,但写作并不是开水龙头,这种精神上的煎熬痛苦,彷徨恐惧,只有自己才知道。他和古龙都深刻体会这种滋味,所以两人才会一认识就成知己。

1983年我在台北,古龙曾邀我参加宴请黄玉郎的聚会,两人正当意气风发,大谈合作出版古龙武侠连环图及投资拍片之事,相谈甚欢。古龙刚过世,黄玉郎立刻就在港迅速出版其文集,固然为了生意噱头,亦有纪念一段友情之意。

这些作品,古龙生前并未辑录出版,任其散佚于各报章杂志。1985年他去世后一个月,香港玉郎机构才以《民生报》上的古龙短文专栏及部分报刊的散文文字,出版古龙纪念文集《不是集》。

后来几天,我们每晚都在一起,当时距离他血溅北投的吟松阁事件才半年,他身边总有两位“保镖”,每晚形影不离,一位是道上兄弟,一位是便衣警察,黑白两道都齐了,那年头台湾尚未解严,警察权威还很大,有些事警察出面较容易摆平。

5. 寂寞心迹

这是我亲睹近代史上一个大时代风云下、真实的民间人伦悲情流露的难忘一刻。

3. 天母练酒

如今首次撰文记述其事,追忆当年诸友,全已纷纷离席远去,风流不再,春梦无痕,不胜惘然。

这些文字,除了流露着古龙不拘一格的生活态度和思想意趣,还能从中品味作者的生命脉动,是对以武侠创作及浪子形象著称的古龙内心世界一个绝佳的观察面(台报人陈晓林语)。

但倪匡兄却对我说,古龙这样放纵,其实是因为很怕寂寞,所以身边一定要有朋友,他以为如此酒肉寻欢,就可以让朋友和自己快乐,其实他真正的内心,始终是寂寞得不得了。他劝过,古龙也知道,但他好面子,又喜欢这种生活,只能天天沉醉在这样的世界里。

见面介绍,古龙说:“原来倪匡说他要去接的人是你,我可从没听过他有亲自到过机场接朋友,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倪匡的好友,就是我的好友,我们一定要成为好朋友!”

但为了报社,我还是想“抢先”独家得到他的稿件,怎么办呢?

因为手腕重伤还未痊愈,右手还不太有力,所以当时他刚在《商报》《联合报》及新台两地同时连载的最新小说《飞刀,又见飞刀》》(下文简称《又见飞刀》),就是由他口述,他人笔录。

迄今先后在港台三地出版的四部古龙散文集里,就有两部书名同样都是《谁来跟我干杯》。

当时古龙的武侠小说和电影正炙手可热,但或因夜夜笙歌,开支太大,经常出现有名的断调现象,往往写了题目,开了个头,预先拿清稿费,后面就“续稿未到”。

原来这人就是古龙!

连同1981年4月最早交给我的《谁来跟我干杯》(上篇)原手稿,总计共14题,23篇。

我笑说侯宝林相声有句词,用京白念出来好听,道是“丫鬟掌灯,观看娇娘”,这盏车内小灯,莫非如此用场,他听了会心大笑。

向古龙重提此事,这回他不再爽约,很快就特别航空寄来新写的短文稿,先后数批,共14篇(其中五篇只用两题目)。

早年古龙为逃兵役,曾避居台北郊外瑞芳镇(当时九份还未出名)女友家中,又在基隆与另一女友同居,后住台北牯岭街及永和公寓,那是他武侠小说创作的高峰期。

古龙去世后,弟子丁情(蒋庆隆)1995年写的《殇之飞刀》后记则自称这部作品是他笔录,后见港台研究文章都依据此说;持平而论,以古龙生活习惯,合理说法应该是两人各笔录一部分才是,只是老幺笔录从未见有人提及,当记一笔,聊当补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