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日去台北,四天三夜,见了几位我最想见的台北人,都是80岁以上,不能用老来形容他们,在我眼里他们都不老。

12月4日在国家图书馆对谈,海报上的大标题是《文学的修行与热情》,小标题“林青霞从《窗里窗外》到《青霞小品》的写作之路”,下面一行小字“对谈 白先勇文学家 林青霞作家 主持蔡诗萍媒体人(现在已荣升文化局局长)”。白老师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是一个文学家说另一个文学家,这天的对谈是一个文学家谈一个醉心于写作的人,一个半钟头,白老师侃侃而谈,像个文人武将控制整场大局。对谈结束,我们被簇拥着走回休息室,我神魂未定,白老师张开双臂拥抱我,“很好!非常成功!”他说,我愣愣傻傻地望着他:“真的吗白老师?谢谢白老师!”白老师对我的爱惜与支持,实在,怎一个谢字了得。

刚才收到白先勇老师传来的讯息:“青霞,你似乎对台湾念念不忘,不妨多写点对台湾的回忆,你虽然在香港多年,但你本质上还是台湾人,有一种台湾(中国人)的文化底藴,这就是林青霞与众不同的地方。”

去台北,四天三夜,见了几位我最想见的台北人,都是80岁以上,不能用老来形容他们,在我眼里他们都不老。

好的,白老师,听你的,我写。

在台湾的亲戚就只有舅舅和二姨,每次回台北都试着约他们,但他们老是体贴我忙,不肯占据我的时间,这次回台特别留出一天,一定要与他们见面。二姨80多,我小时候在她任教的三光国小读书,她个子很高,永远轻声细语关切周遭的人,并且常常自责曾经说错的话,做错的事,非常单纯善良。二姨30左右守寡,就没有再嫁过,一手带大三个儿女,老早一头白发,到现在还是任劳任怨地为儿孙打算,是一个伟大的女姓。舅舅90多,最近脚肿坐轮椅不能出门,记得他80多岁时总是表演金鸡独立,还要一条腿站起蹲下站起蹲下好几次炫耀自己有多年轻,穿着打扮也总是卡其色的帽子、夹克和长裤,里面一件衬衫。

带了一盒芭乐、两条围巾给舅舅。我说围巾一条棉的夏天用,一条羊毛的冬天用,舅舅笑得很开心,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二姨说舅舅坐轮椅去公园聊天,经常秀他那28颗完整无缺、没有蛀过的牙。我抓着舅舅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稍瘦的肩膀,真好,这么乐观地活着。二姨温柔关切地微笑着:“哥,青霞给你的芭乐你要吃啊,哥,围巾不要舍不得围啊,哥……”舅舅高兴地咧着嘴笑,这个画面真美,世界上能有多少个80多岁的人还有哥可叫呀。

通常上台做对谈都会写好题目大纲,互相沟通一下,白老师很有信心地说不用,我们一定会讲得很好的。听了许多次白老师演讲,给人最深的感受就是真诚和一贯的赤子之心,所以他总也不老。我心里打的底是做一个好学生,在台上好好受教,白老师说什么我就好好听着,他要我说的我就乖乖回答,有了这个心态我踏实多了。

琼瑶姊整个12月都没空,好不容易挤出5日下午跟我见面,约的是三点,上了车才知道路途遥远,三点半才能到,我五点必须离开去机场,只有一个半小时说话。进门第一眼先见到琼瑶姊穿着的黑球鞋,鞋上有几条白杠,一身轻便打扮,怎么越长越年轻了,我眼睛就没舍得离开她,沙发离得远了,我干脆坐到前面的大圆球上,两手托着下巴,以免漏听了哪句。琼瑶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指导我写作之道:“写散文最重要是结尾有感悟……所有作家的第一本小说读者都会认为是作者自己的故事,所以要特别小心处理。其实我的第一本小说写的是《烟雨蒙蒙》,写到一半就放下写《窗外》去了,《窗外》写得很顺,反而变成我的第一本小说。”她建议我如果写小说可以《彩霞满天》做参考,书中男主角是真实人物。琼瑶姊听了故事五年后才写成书。故事中的主人翁早已去美国念书了,有一天他在书摊前翻到这本书,就站在原地一口气把整本书读完。我听得津津有味。我一路听一路端详着历经世间多少沧桑的眼前人,突然间好奇地问:“琼瑶姊,你怎么一条皱纹都没有?”她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我什么都没有做啊。”琼瑶姊笑起来就像周围撒着银粉似的,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一般的灿烂。

白先勇唇红齿白,满面红光,说起话来铿锵有声,没化妆拍起照来比化了妆的我都好看,他是永远的白公子。相信白老师永葆青春的良方是因为有使命感,并且也都完成了使命。他宣扬中国的国粹昆曲,眼看着昆曲走上世界舞台,并广受欢迎。他用大半生的时间讲解一本天书《红楼梦》,从台湾讲到美国,又从美国讲回台湾,就像布道一样,在讲台上站着、走着连讲三四个钟头也不觉得累。他为父亲白崇禧将军作传,完成了《父亲与民国》《止痛疗伤》《悲欢离合四十年:白祟禧与蒋介石》。如果不是作家儿子出声,又有谁能说得这么清楚。相信白将军若是化作天上的白云,他必定已自在潇洒地遨游天际了,如果他变成天空的一颗星,必定会以明亮的星光对儿子眨眨眼睛。

虽然目不转睛地看,竖着耳朵听,一个半钟头还是很快就过了,我匆匆地扫视房里的摆设,发现到处都是精致的瓷娃娃,艺术家都不愿长大,相信琼瑶姊也想活在她的童话世界里,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如超极无敌女金刚一样的坚韧不拔。

我和二姨坐车去天母舅舅家,车上二姨不急不徐地一路说着母亲和她小时候的事,说着外婆外公在大陆曾经受过的苦,忆述当年外公是怎么走的。这些事情她不讲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大气不敢吭一声,就怕不小心打断她。很感激二姨肯讲给我听,家人从来不提过去的事,尤其是舅舅,他认为过去的日子太苦了,不愿意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