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家很多同时也是诗人。中国诗人有一些也是画家。唐朝的大诗人、大画家王维,他的诗被人说成是“诗中有画”,他的画“画中有诗”。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悠久的传统。我的小说,不大重视故事情节,我希望在小说里创造一种意境。在国内,有人说我的小说是散文化的小说,有人说是诗化的小说。其实,如果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是有画意的小说,那我是会很高兴的。可惜,这样的评论家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
10月18日“我为何写作”讨论会,汪曾祺以为可以不发言,结果每个人都得讲。汪曾祺略加思索后说:
……我认为一个作家写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屉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来发表了,就成为社会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作品总是对读者的精神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正如中国伟大的现代作家鲁迅说的那样:作家写作,不能像想打喷嚏一样。喷嚏打出来了,浑身舒服,万事大吉。
芝加哥的六个中国留学生开车陪汪曾祺和吴祖光去逛了逛。看了一个很奇怪的教堂后,汪曾祺回忆:“我们又开车经过黑人区,真是又脏又旧。黑人都无所事事,吃救济。我们竟然在黑人区的小饭馆吃了一餐肯塔基炸鸡。”
汪曾祺还给一位墨西哥诗人画了一张画,见他不在家,便塞进他的门缝,他夜里两点钟敲门道谢。聂华苓很奇怪:为什么这些洋人会喜欢汪曾祺,而且有些事为汪打抱不平。汪曾祺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用很坏的英语跟他们聊了一晚,他们的英语也不好,居然能讲通。”
曲终人散一惆怅,回首江山非故乡。1987年底,汪曾祺回国。离开爱荷华那天,下了大雪。
旅行的归途中经过海明威的家乡。有两所房子,一处是海明威出生的地方,一处是海明威开始写作的地方。两处都没有明显的标志,只是各有一块斜面的短碣,刻了简单的说明。两处房子里现在都住着人家,也不能进去看看。汪曾祺感慨:“芝加哥似乎不大重视海明威。”
在费城,汪曾祺住在李克、李又安夫妇家。他到宾州大学博物馆参观:“昭陵六骏”的两骏原来在这里!晚上看了馆藏东亚美术画册,有一张南宋的画,标题是Fishingman on the River,汪曾祺告诉李克,这不是打鱼,而是罱(音:lǎn)泥。李克在第二天汪曾祺的演讲会上做介绍时特别提到这件事,以示汪曾祺很渊博。
台湾的蒋勋住在汪曾祺的对门。蒋送了汪好几本书。汪送了蒋几张宣纸、一瓶墨汁。蒋原籍西安,汪便给他写了一条字:“春风拂拂灞桥柳,落照依依淡水河。”
汪曾祺(1920-1997)是我很喜欢的作家。多年来,汪先生的各类文集不断出版,凡是收有新文章的,我都尽量不错过,常读常新。最近重读汪先生的书信集,发现他写给妻子施松卿(1918-1998)的信,从1987年8月31日至1987年12月7日,所写正是他在美国爱荷华访问之事。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后记里写过:小说是回忆,必须对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我认为文学应该对人的情操有所影响,比如关心人,感到希望,发现生活是充满诗意的,等等。但是这种影响是很间接的,潜在的,不可能像阿司匹林治感冒那样有效。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滋润人心。
汪曾祺在纽约住王浩家。他回忆:“我和王浩41年没有见了,但一见还认得出来。他现在是美国的名教授(在美国和杨振宁、李政道属于一个等级)。他家房间颇多,但是乱得一塌糊涂,陈幼石不在。但据刘年玲说,她要在,会更乱。这样倒好,不受拘束。王浩现在抽烟,喝酒。我给他写的字、画的画(他上次回国时托德熙要的),挂在客厅里。”
10月30日下午,汪曾祺给妻子的信记录了他谈“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起首说:“我的女儿批评我,不看任何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除了我自己的。这说得有点夸张,但我看同代人的作品确是看得很少。对近几年五花八门、日新月异的文艺理论我看得更少。这些理论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着他们,要咬他们的脚后跟……”这篇讲话,汪曾祺并没有带稿子,而畅所欲言:
在纽约的第二天,金介甫夫妇开车带他们去看了世界贸易中心。汪曾祺说:“这是两幢完全一样的大楼,有一百多层,全部是不锈钢和玻璃的。这样四四方方、直上直下的建筑,也真是美。芝加哥的西尔斯塔比它高,但颜色是黑的,外形也不好看,不如世界贸易中心。”——2001年9月11日,一切如梦幻泡影。
汪曾祺住在五月花(Mayflower)公寓八楼30D,很干净,无噪音。他开始琢磨厨艺,利用美国厨具,做中国菜。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仅自己做饭,还为朋友献厨艺。
在起身告辞时,Herbert问汪曾祺:“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历史,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汪曾祺说:“既然找不到,那就从我开始。”这一晚的谈话,汪曾祺后来写成了《悬空的人》一文,他在文中说:“一个人有祖国,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传统,不觉得这有什么。一旦没有这些,你才会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
四、文化之根
就在聊天的当夜,发生了一件事:汪曾祺的房间失窃了。小偷不知是怎么进来的。就在汪曾祺熟睡时,小偷搬走了屋里的电视机,偷了他600美元现款。除了这些东西,小偷把汪曾祺的毛笔、印泥、空白支票本、桌上不值钱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小偷还把汪曾祺的多半瓶Vodka拿走了。估计还尝了一口,瓶盖未拿走。后来汪曾祺发现,小偷把台湾《联合日报》副刊主编陈怡真送他的一个英国不锈钢酒壶也拿走了。壶里有聂华苓给他灌的威士忌。
此时,汪曾祺离回家还有一个星期。他心情轻松,就看看书吧,看安格尔的诗、聂华苓的小说,还有不少美国华人作家寄给他的作品。汪曾祺读海外华人的作品,颇有意思,有的像波特莱尔,有的像D.H.劳伦斯。他们好像打开了汪曾祺多年锈锢的窗户。不过看起来很吃力,汪曾祺得适应他们的思维。他这才知道:“我是多么‘中国的’。我使这些人倾倒的,大概也是这一点。”
在感恩节的前一天,汪曾祺看见爱荷华的树叶全落了,露出深黑色的树干。草也枯黄了。他说:“我在这里还有整20天。很奇怪,竟然有点依依不舍的感情。”
事后,聂华苓给汪曾祺开了一张600美元的支票。聂华苓听说陈怡真送他的酒壶丢了,高兴极了,说:“我正想送你什么好,这下好,我再买一个送你!”她知道他的皮夹子也丢了,说:“正好,我有一个很好的皮夹子。”汪曾祺的皮夹子里没有什么,只有几十元的人民币,这小偷把人民币偷走,干什么用呢?幸好,汪曾祺的护照、机票没有被偷,否则就麻烦了。
我曾经在一个小和尚庙里住过。在国内有十几个人问过我,当过和尚没有,因为他们看过《受戒》(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人看过《受戒》)。我没有当过和尚。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到了我们县旁边,我逃难到乡下,住在庙里。除了准备考大学的教科书之外,我只带了两本书,《沈从文选集》和《屠格涅夫选集》。我直到现在,还受这两个人的影响。
那年年底聂华苓的女儿王晓蓝要和李欧梵结婚。李欧梵在爱华荷听了汪曾祺的这次发言后说: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是一种很新的理论。
11月22日,汪曾祺去参加“美国印象座谈会”。他讲了林肯的鼻子是可以摸的,并说谁的鼻子都可以摸,没有人的鼻子是神圣的。会后,好几位女士都来摸他的鼻子。聂华苓说:“你讲得真棒!最棒!”
谈了五个小时后,汪曾祺明白了一些美国黑人的问题。他们没有祖国,没有历史,没有传统。他们的家谱可以查到曾祖父,以上就不知道了,是一段空白。因为是奴隶,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从非洲什么国家、什么民族来的。非洲人也不承认他们,说“你们是美国人”。他们只能把整个非洲作为他们的故乡,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族名。他们想找自己的文化传统,找不到。美国的移民都能说出自己是从英格兰、苏格兰、德国、荷兰来的……他们说不出。
在讲话现场,汪曾祺还加了几句:“我认为文学不是肯塔基(肯德基)炸鸡,可以当时炸,当时吃,吃了就不饿。”10月30日这封家信的最后,汪曾祺说:“我回来要吃涮羊肉。在芝加哥吃了烤鸭,不香。甜面酱甜得像果酱,葱老而无味。听说北京开了一家肯塔基炸鸡店。炸鸡很好吃,就是北京卖得太贵了,一客得十五元。美国便宜,一块多钱,两大块。”
汪曾祺从他们的谈话里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汪曾祺说了自己的感觉。他这才感到“根”的重要,祖国、民族、文化传统是多么重要。Herbert说《根》那本书是虚构的,实际上作者没有找到根。
这一年秋天,汪曾祺旅行了半个月。路线是爱荷华城(Iowa City)—芝加哥—纽约—纽黑文—费城—华盛顿—马里兰—费城—波士顿—芝加哥—爱荷华城。
10月12日是安格尔79岁生日,晚上请大家去喝酒,谢绝礼物,但希望大家念念诗、唱歌、表演舞蹈。安格尔家的门上钉了一块铜牌,刻字两行,上面一行是Engle,下面是中文的“安寓”。汪曾祺给安格尔写了一首诗:“安寓堪安寓,秋来万树红。此间何人住?天地一诗翁。此翁真健者,鹤发面如童。才思犹俊逸,步态不龙钟。心闲如静水,无事亦匆匆;弯腰拾山果,投食食浣熊。大笑时拍案,小饮自从容。何物同君寿?南山顶上松。”
汪曾祺也喜欢作画送人。有一次作家们存款的银行请客,聂华苓想要有所表示,安格尔让她跟汪曾祺要一张画,请所有作家签名。汪曾祺让作家们就签在画上,作家们说这张画很好,舍不得,就都签在绢边上。
我读初中时,有一位老师希望我将来读建筑系,当建筑师,——因为我会画一点画。当建筑师要数学好,尤其是几何。这位老师花很大力气培养我学几何,结果是喟然长叹,说“阁下之几何,乃桐城派几何”。几何要一步一步论证的,我的几何非常简练。
我为什么写作,因为我从小数学就不好。
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的不只是华文作家。汪曾祺和外国作家也打成一片。有一晚,汪曾祺11点回到五月花公寓,几个拉美作家强拉他去他们屋里喝了一杯威士忌。他们说西班牙语的作家都很喜欢汪曾祺。
10月中,陈映真82岁的父亲特地带了全家,坐了近六个小时汽车来看看中国作家,听大家讲话。晚上陈映真的妹夫在燕京饭店请客。宴后陈映真的父亲讲了话,充满感情。吴祖光讲了话,也充满感情。安格尔抱了陈映真的父亲,两位老人抱在一起,大家都很感动。汪曾祺抱了陈映真的父亲,忍不住流下眼泪。后来又抱了陈映真,汪、陈二人几乎出声地哭了。《中报》女编辑曹又方亲了汪曾祺的脸,并久久地攥着他的手。
1987年9月,汪曾祺应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1908-1991)之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1991年12月20日,汪曾祺写了散文《遥寄爱荷华——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对这一段岁月有动人的回忆。而汪曾祺在爱荷华生活的点点滴滴,更多的是写在给施松卿的家信。写这些信时,汪曾祺有意留下这段生活的第一手记录。他到了美国给妻子的第一封信里说:“稿纸带少了。可以写一点东西的。至少可以写一点札记,回去再整理。我写回去的信最好保存,留点资料。”果然,后来他写了散文《林肯的鼻子》和《悬空的人》。在家信中,1987年9月29日,他说:“我想写一篇散文,《林肯的鼻子》。林肯有一句名言‘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林肯的鼻子可以摸,体现了这种精神。我发现美国是平等的。自由是要以平等为前提的。”1987年12月6日,他说:“此信这一部分请代为保留,我回来后也许会写一点关于黑人问题的文章。我想这篇文章的题目可以是《悬空的人》。”
“国际写作计划”每星期派车送作家去购买食物。汪曾祺发现:蔬菜极新鲜。只是葱蒜皆缺辣味。猪肉不香,鸡蛋炒着吃也不香。韩国人的铺子什么佐料都有,生抽王、镇江醋、花椒、大料、四川豆瓣酱和酱豆腐,应有尽有。豆腐比国内的好,白、细、嫩而不易碎。有几个留学生请汪曾祺他们吃饭,包饺子。但留学生都不会做菜,要请汪曾祺掌勺。汪曾祺发现美国猪肉太瘦,一点肥的都没有,嘱咐留学生包饺子一定要有一点肥的。不久后,汪曾祺为留学生炒了一个鱼香肉丝。他说:美国猪肉、鸡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白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烂。鱼较贵。
中秋节晚上,聂华苓邀请汪曾祺及其他客人家宴,菜甚可口,且有蒋勋母亲寄来的月饼。有极好的威士忌,汪曾祺怕酒后失态,未能过瘾。美国人不过中秋,安格尔不解何为中秋,汪曾祺不得不跟他解释,从嫦娥奔月、中国的三大节,中秋实是丰收节,直至八月十五杀鞑子……他还是不甚了了。月亮甚好,但大家都未开门一看。
9月20日,汪曾祺在“创作生涯”会上发言。谈到“空白”时,汪曾祺说,宋朝画家马远,构图往往只占一角,被称为“马一角”,翻译者译成“一只角的马”,美国工艺美术中有一只角的马,即中国的麒麟。这份发言在9月29日整理出来,汪曾祺独抒己见:
正当汪曾祺为回国作准备之际,有两位黑人学者请他去聊了一晚。一个叫Herbert,一个叫Antony。Herbert在一次酒会遇到汪曾祺,就很注意他。以后汪曾祺每次讲话,Herbert都去听。Herbert认为汪曾祺是一个有经验、有智慧的人。Herbert读了四个学位,在教历史,研究戏剧。Herbert跟汪曾祺谈了一个剧本的构思,汪给他出了一点主意,他悟通了,非常感谢。
汪曾祺的信札,有明人之风。因为是写给妻子的信,说的是体己话,如叙家常,笔调比散文更轻松。在这种放松的状态下写的文字,自然流露了汪曾祺当时的心境。
汪曾祺的信札,有明人之风。因为是写给妻子的信,说的是体己话,如叙家常,笔调比散文更轻松。在这种放松的状态下写的文字,自然流露了汪曾祺当时的心境。如今将这批信重理一遍,可见汪曾祺这一段“旅美心史”。
汪曾祺擅书画,特意带了画和对联送给聂华苓,安格尔一看画,就大叫:“very delicate!”汪曾祺对聂华苓说:“我在你们家不感觉这是美国。”在爱荷华的第一天,汪曾祺有宾至如归之感,他说:“这里充满生活的气味,人的气味。”
此时,汪曾祺已不想去西部旅行。他说:“我游兴不浓,因为匆匆忙忙,什么也看不到。我连纽约、华盛顿、波士顿的大概方位都不清楚,只是坐在汽车里由别人告诉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我印象最深的是梵高、毕加索、宋徽宗的画。”
二、有画意的小说
三、艺术之旅
汪曾祺说:我好像一个坚果,脱了外面的硬壳。10月20日,他写信给妻子:“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昨天董鼎山、曹又方还有《中报》的一个记者来吃饭(我给他们做了卤鸡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汤、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吃得他们赞不绝口),曹又方抱了我一下。聂华苓说:‘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你。’……德熙说我在美国很红,可能是巫宁坤的外甥女王渝写信告诉他的。王渝说她写信给巫宁坤,说:‘汪曾祺比你精彩!’她说那天舞会,我的迪斯科跳得最好,大家公认。天!”
他在美国报纸上看到沈从文奇迹般地痊愈了。即刻写信给妻子:“是吗?你打电话给张兆和问问看。我在耶鲁未见张充和,因为她已去敦煌。”
在华盛顿,汪曾祺觉得在航天博物馆开了眼界。阿波罗号的原件原来是那么小的一个玩意,登月机看来很简单,只有一辆吉普那么大,轮子是钢的,带齿。他看了现代艺术博物馆,毕加索已经成古典了,展品大都看不懂。有一张大画,是整瓶的油画颜色挤上去的,无构图,无具象,光怪陆离。门口有一大雕塑,只是三个大钢片,但能不停地摆动。美国艺术已经和物理学、力学混为一体。他看了白宫,不大。美国人不叫它什么“宫”,只是叫“白房子”。
一、生活的气味
王浩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的同学。1987年2月23日,汪曾祺写《金岳霖先生》一文,谈到王浩是金岳霖最得意的弟子。上课时,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汪曾祺在文中还说:“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没想到此文写后几个月,汪曾祺和王浩在纽约重逢了。
在芝加哥,汪曾祺和蒋勋去看艺术博物馆。汪曾祺看了梵高的原件,才真觉得他了不起。梵高的画复制出来全无原来的效果,因为他每一笔用的油彩都是凸出的。高更的画可以复制,因为他用彩是平的。莫奈画的睡莲真像是可以摘下来的;有名的“稻草堆”,六幅画同一内容,只是用不同的光表现从清早到黄昏。毕加索的原作,有一幅他的新古典主义时期的画《母与子》,很大,好懂;也有一些他后期的“五官挪位”的怪画。汪曾祺说:“这个博物馆值得连续看一个月。可惜我们只能看两小时。”
在爱荷华,汪曾祺改写《聊斋》故事,这便是后来的《聊斋新义》。他说:“我觉得改写《聊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这给中国当代创作开辟了一个天地。”
大概从宋朝起,中国画家就意识到了空白的重要性。他们不把画面画得满满的,总是留出大量的空白。马远的构图往往只画一角,被称为“马一角”。为什么留出大量的空白?是让读画的人可以自己去想象,去思索,去补充。一个小说家,不应把自己知道的生活全部告诉读者,只能告诉读者一小部分,其余的让读者去想象,去思索,去补充,去完成。我认为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篇小说,在作者写出和读者读了之后,创作的过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对读者的尊重。
11月24日,他写信感谢聂华苓:“我本来是相当拘束的。我像一枚包在硬壳里的坚果。到了这里,我的硬壳裂开了。我变得感情奔放,并且好像也聪明一点了。这也是你们的影响所致。因为你们是那样感情奔放,那样聪明。谢谢你们。”
感恩节将至,汪曾祺说:“这几天大概要吃火鸡。美国的感恩节都吃火鸡。移民来到美国,发现美国土地如此肥沃,充满感谢,于是就有一个Thanksgiving的节。火鸡遍地跑,于是大家吃火鸡。火鸡不怎么好吃。大多是整只烤的。”
1987年9月1日,汪曾祺刚到爱荷华,洗了一个脸,即赴聂华苓家的便宴:美国火锅。汪曾祺喝了两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宴后,主人给汪曾祺装了一瓶威士忌回来。安格尔把《纽约时报》杂志关于汪曾祺全版大照片翻印了好几份,逢人就吹:这样的作家,我们不请还请谁?
在波士顿,汪曾祺去市博物馆参观,很棒!宋徽宗摹张萱《捣练图》在那里。汪曾祺万万没有想到颜色那么新,好像是昨天画出来的。中国的矿物颜色太棒了。他很想建议中国的文物局出一本“海外名迹图”。刘年玲带了汪曾祺去看一个加勒夫人的博物馆。刘年玲说这里的沙拉很有名,大家都叫了沙拉,原来是很怪的调料拌的生菜。在国内,沙拉都有土豆,可是这种叫作“凯撒沙拉”的一粒土豆都没有,只有生菜。汪曾祺对刘年玲说:我很怀疑吃下这盘凯撒沙拉会不会变成马。
9月11日,汪曾祺一行到海明威农场参观。一家人有几千亩地,主要种玉米。玉米随收随即在地里脱粒,然后就运进谷仓,只要两个人就行了。海明威夫妇到过中国:北京、沈阳、广州……海明威夫人说北京是很美的城市。汪曾祺抱了她一下。她胖得像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