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正如质押有“活当、死当”,兵法有“生间、死间”,在汉语小说传统里,批书,也有“活批、死批”之别——并非导演说的“活人批死人”,而是一种风格,一派路数。

从阿宝搬场的丙午之秋,到本文交稿的壬寅之春,彼苍者天,也注定“全部算上海” ;从小说原文到夹杂其间的批注,则只好也统统都算《繁花》了。好在作者不响,像一切全由批注者做主。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热闹,多少也得有些门道。批注的作用,只能提供一些看热闹的门道。

什么鬼。

的确,老金活着,而且很健的在。不的确的是,老金活着,但《繁花》“作者已死”。后一个的确,的确凉凉。作者一“死”,文本复活。死去活来之间,作为万千读者之一,批注者能做的,不可能达到“诈尸”效果,充其量只是让文本多一种“活”法,给作者添一门“死”法,尽量“死”得其所。

所谓“活批”,即李卓吾、张竹坡、毛宗岗一脉,以“金批”为典范。将风中凌乱的说散本一把搇牢,于门户洞开的方块字平台上,大刀阔斧,榜掠备至;或订正bug,或径直刊落,敲金振玉,杀伐果断。借他人酒杯,浇自家胸中块垒,直抒胸臆,生龙活虎,生猛到上头。

以“末技”于《繁花》的35万字中“填词”,岂非“填词”本“填”乎?遑论《繁花》还自带海量科诨 ,足以解困提神。但尴尬的是,虽是末技,也有会痒的时候。故批注者周旋于《繁花》丛中,每遇绝妙好词,纳头便拜;逡巡于《繁花》之广筵长席,或择适口者冷不丁也伸一筷子,把人家流水席吃成一个人的自助餐;作者拉上的窗户,就捅破它一层窗户纸,用小拇指;作者画出的一排排“公仔”,择其吹弹可破者画出粗细肠子;在作者顿笔处连番使转,于作者不响时大放厥词;故事冷场处充当气氛组,人物尴尬时打个圆场;在“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起跑,冲向终点”的汉字马拉松赛道旁,端个茶,递个水,摇个旗,呐个喊,也不忘暗中使个绊子,戳把轮胎。

(本文为《繁花》批注者跋)

金、脂两路相隔百年,且将“生死”置之度外而论,其共同之处,即以文人人设,甘冒“惑人心,坏风俗,乱学术”的失伦风险,从字法、笔法、句法、章法、部法、回目、结构——揭示总结出小说写作技巧——不过,“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这类貌似拆白党伎俩的“诸奇书中之秘法”事小,明清“批书党”办成的一桩大事,是“以小说、传奇跻之于经、史、子、集”,扶正了小说的正房地位,奠定了汉语小说作为“门类”的独立性,也为日后与西式小说的对标,布妥了适配的接口。

“这全部算上海”,语出《繁花》第拾壹章第一段,阿宝全家,法租界扫地出门,爬上一辆大卡车,迁往沪西曹阳工人新村,时“蝉鸣不止,附近尼古拉斯东正小教堂,洋葱头高高低低,阿宝记得蓓蒂讲过,上海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是淮海路,复兴路。但卡车一路朝北开,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入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这全部算上海”

一顿操作猛如虎,晚明大批判,批活了词话金瓶梅,并且在百年之后,终于批出了一部从回目结构、人物主次到叙事脉络“一家人齐齐整整”的石头记。石头缝里,脂砚斋以“死批”一骑绝尘,其摆话之决绝,剧透之煞根,一句顶一万句。尤其“作者密友、亲属、甚至妻子”,真有是事,经过见过的“故事本事当事人”、甚至“共同创作者”等等身份,无疑为批注者提供了“死批”的绝对底气,活人批活人,活活批死人。不过,脂砚斋虽未给后人留下“金批”一路的活口,却将性别不明的自身成功嵌入原作,慷慨地把自己当成一件礼物馈赠后世的男女“红学柯南”,给近、当代“红学”留下了一条活路。

生前喜欢注书、拆书的艾柯发现:“文学里没有全然私人的东西,书会彼此聊天。”《繁花》就是艾柯说的这种书。作者全程不响,一切全由各色人等自说自话,自把自为。男女老少,个个话痨。批注者侧身其间,兀自话里插话,添油加醋,等于说书先生搞外插花,罡头开花。又像是北京人说的,“话赶话”,赶到哪儿算哪儿,一不小心,赶秃噜了,多嘴了 ,煞风景了,也是在所难免。无论如何,对汉语小说史上在论的那种已成“正文神圣不可分割之一部分”的批注,本批注者断不敢生“相互映照”之僭越心,更未曾兴“于我心则诚不能自已也”的圣叹之志。唯期能在作者密布于字里行间的穷幽极微处,揭示阴翳一、二;兴风作浪于野马尘埃之乱流,俾使其以息相吹也。

导演说,老金啊,你搞什么鬼,批注本,那都是活人给死人做的,可你,你不是还活着吗?

金宇澄名作《繁花》批注版(下图为扉页),由沈宏非批注,姜庆共排版。(作者提供)

尽管《金瓶梅》与《红楼梦》同读,偶有《繁花》味道,尴尬的是,作者已死,但老金健在,面对一部在体例、文字和美学上熟透于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之林的《繁花》,批注者的人设,只是一名插话人,一介起哄者,接下茬的,一个独自发弹幕的。勉强归类,大概属于被李渔定性为“填词末技”之“科诨”。

“四才子书”经才子们梳笼捯饬,理论和美学上,出落为勉强可与发源于史诗、神话、罗曼史和精神分析的西方正典“圆房”的所谓“小说”,然而,以白描见长的《繁花》,却有一种把现代汉语小说“倒退”到话本的返祖倾向。批注者,无非就着这种倾向顺坡下驴,做些勾搭、挑唆、起哄之勾当。虽然作者并未发“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之问,然而批注者仍是要循例客气一句:“只是娘子作成小人!”

至于名物注释,煞有介事,无非是强加茶淫谲谑于陷入书蠹诗魔状态的读者诸君们头上,俾其暂时出戏,制造某种布莱希特效应。

尽管《金瓶梅》与《红楼梦》同读,偶有《繁花》味道,尴尬的是,作者已死,但老金健在,面对一部在体例、文字和美学上熟透于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之林的《繁花》,批注者的人设,只是一名插话人,一介起哄者,接下茬的,一个独自发弹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