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旧交替时期的女性,石榴和谢玉,对命运的反应、反省、反弹和反叛的方式,才是小说的本命门。1949年(新中国成立)出生于潮州金石镇的石榴,呱呱落地时,出于生母的急智,逃过了被“生女”扔进鱼塘的厄运,自此前半生颠簸起伏。她在1957年(马来亚独立)懵懂地来到马来亚,一上中学即辍学,投入社会,1965年(新加坡独立)来新加坡工作,两年后成家。一本《辞渊》象征文学成为她心灵的寄宿地,一支文笔的磨炼,培养她能在中华文化深海中划桨,乘风破浪。

大家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他们俩都七八九十岁,这夫妻闺闱的事,却要从何宽解?屋内一片静默,年轻妇女都低着头。

母女俩的人生皆困于婚姻的网罟。谢玉在家人张罗下嫁给瞒她何只长她十几岁,从南洋回乡娶亲的番客,自此人前人后含屈莫白。石榴在南洋的成长岁月,艰辛坎坷,心身鳞伤,十八年华长得标致,逃脱魔掌般,嫁给一个留台归来的大学生。新婚燕尔的日子,不旋踵又被赌字当头的丈夫,拖拉陷入泥淖苦苦挣扎以求自拔。

在小说中,石榴的养父李富只是附身养母谢玉的随形存在。谢玉性情刚烈,嫁鸡随鸡,不会生仔人前头低,却是个丈夫不敢冒犯的人物。他俩晚年时,石榴遵从老辈落叶归根意愿,宽大为怀,尽孝道安排他们回乡颐养天年。小说发展到养父病危时,谢玉突然召来了远近亲戚,大出众人意表之外,她要躺在床上盖在被单里颤抖的丈夫,在离去的终局前,还她一个一生守活寡的妇道人家以公道,谢玉在最后一刻要为忍辱一生争回一口气,要为受尽礼教捆绑辜负一生的委屈平反——反高潮的一幕。相处一世不为伴,说是老夫老妻,在诸种制约底下活来,谁才是谁的地狱?

在场女人想到自己也有委屈,悄悄抹眼泪。

华文报停刊连载小说多年,新明破格开道,包括潮州方言的宽容接纳,堪称小小复古,无疑明助作家一把,值得记上一笔。《别人家神》即在屡屡截稿时间催逼下,蓉子以一年又三个月时间,完成总共50个章节的小说。2023年,《别人家神》交由新加坡潮州八邑会馆出版,可谓意义双重。

当时对蓉子作建议,要作家回首挖掘不堪际遇,从中理出小说的脉络,无疑有点残酷。细细一想,作家的勇气,不就是总在大火燃烧之后冷却宁静之中厚积薄发的吗?

在此章节,谢玉(老番)当主角,全然主动、自我地活现起来。蓉子文风古雅,简洁利落,《别人家神》中的对话,出于情境,偶有潮州方言入文,融合自然。此节老番字字句句,悉数潮州话到底,方言内蕴神貌密码,显见作者之用心。谙潮州话者,可感其传神,反之则需顿挫阅读以领略。

说起此书创作,那是在冠病大疫之前。2019年初,在中国经营企业的蓉子回新,商量举办“蓉子创作50年回顾讲座”的事宜。她递给我一份厚实的打印稿,那是一名中国作家撰写,尚未定名的“蓉子传”,文笔洗练,叙述具有特殊视角。在和一位朋友阅毕之后,我们共同认为,毕竟记忆与灵魂,在午夜梦回血脉鼓动的流程里,唯有自己的情感意志能与之拔河。撰写这部纪实小说,传主应该“舍我其谁”!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我们不再聊起这事。直到大疫期间,我在《新明日报》读到了《别人家神》开篇,时为2020年元月。由于蓉子在上海/苏州等地经营医疗业,抗疫大忙的非常时期,她把握夜晚孤灯的喘息时间,伏案开篇,但写作需要钻入特殊状态,她获得编辑认可,把《新明日报》撰写经年的专栏,改以《别人家神》之名,每逢周日及周一,上下篇发表一个章节,边写边连载。作者心思巧作,明白报章读者需求,每一章节两千余字,篇目和情节,务求做到有所点睛的阅读焦点。

蓉子新著自传体小说《别人家神》,她在缘起中解释:“‘别人家神’是过去潮汕人对女儿的轻蔑话。意思是迟早嫁出去。活,是别家的人,死,是别家的神!家神台上,只有祖宗和配偶,没有自家姑娘。”

疫情期间执笔  《新明》破格连载

石榴离婚,独立持家养儿,以主动的意志一路改变被动的人生。纵游书海和不辍笔耕,从新加坡阿妈宫老人护理安老院的经营,从广西深山石矿的开采到上海/苏州的医疗门诊所的开发,以正向能量蓄积人文和资本资源,以心量回馈社会和乡梓,从苦难纠缠的年代,迈入发奋图强的时代,“我的人生我做主”,下架 “别人家神” 的标签。

下引谢玉令众亲人惊慌失措的一席话:

老番掩脸悲泣,哽声续诉:“我一个人就会生仔哈?阿是无翁自己就会生,我早就生一槽!还着四众人来讥笑?”

谢玉原为石榴的姨母,当了养母变脸成了恶娘,行为乖异,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而石榴,从小左右她命运的是几个“被”字:在四岁时,被带到姨妈家去玩,在不知情下,被当了养女,被改了名字,从此回不了亲生母亲身边。八岁被带到南洋。母女俩从此远离女人被视为“别人家神”的潮州农村。

《别人家神》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其内容情节,既是自叙的,也是文学的。 时跨百年,地跨中、马、新三国,所述几乎尽是作者亲历的现场。伤痕烙印,不外乎的主旋律:展示对女性境遇的悲悯关怀。

书中主角石榴,就是蓉子的化身。一本以自我生平为脚本的作品,作者选用小说创作的方式,有其本而有其不本,既是自叙的,也是文学的,入戏出戏,真实与真切,实考取舍。书中家族上下,页前列明“人物关系图”,方便读者参照。由旧及新,由老及幼,前后四代人的容颜,变异的精神面貌。著名作家/编辑人林海音短篇小说集《婚姻的故事》,评者以 “女性扬声,男性喑哑” 表其特色。这八个字,套用蓉子写作本书的选角取向,颇为适切。

《别人家神》在今年5月2日举行的发布会上的背景海报。(作者提供,李智松设计)

“叫我去过番,过个日子惨过在内!因为无仔,我替人洗衫,甲人绣花,不敢吃不敢用,给伊买个囡囝,早知如此,我何必去过番?当时,有人传我跟某人好,我就是为着守妇道,守乡规,守族法,守门风……正乜个都不敢!” 老番泪洒衣襟,涕泪滂沱,号声呜咽,闻者心酸!

“欲走了?把话呾清楚正走!”老番怒气腾腾,伸手掀开李富毛毯,声音响彻屋外:“我委屈一世人,忍到今日!汝欲走了,就不还我个公道么?汝呾汝呾,汝甲大家呾,是我谢玉不会生仔?还是汝无用?”

记得蓉子当时不假思索,决定不借他人之笔。

石榴天性聪明伶俐,学习动机强,不放弃任何自求长进的机会,谢玉对她百般苛虐,她坚毅努力在夹缝中求存。小说以石榴的视角,谢玉隐然或活灵登场,形象鲜明,其实她出生门户不俗,是个思路清晰,言辞犀利,精明手巧,勤俭强悍的女子,捆绑她命的,就一条礼教麻绳子。

忍辱一生的委屈    谁才是谁的地狱?

《别人家神》如果单是“母女”恩怨故事,十五万言的一本书就不足观,其重量在于承载这部小说的架构是个大时代,历百年,跨三国:中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尤其新中一甲子岁月,来去绕着这两个国家的世变轮转,丰富了内容的辐射面。作者志不在书写大时代,但人就生逢其时,生活其中。历史狂流曲折复杂,水里浪里浮沉的平民百姓,生命处境经变不化,世情依旧枝节暗生。《别人家神》里的龙湖古寨、乡规俚俗、家规门风,人物风俗、漂泊游移,南洋小镇人情世态新城迅速崛起,人心几番新阴影固徘徊……作者笔下所述近乎尽是亲历的现场,伤痕烙印,不外的主旋律:展示对女性境遇的悲悯关怀。    

小说主线,叙述两个潮州女人的遭遇:主角石榴,次角谢玉是她的养母。在现实生活里,两名女性之间的紧张和矛盾关系,数十年来,论亲,本该十分亲密,论情,却又那么牵缠纠葛,似是拖拉着前世恩债怨情来到今生的未了断尾。

“我守乜个?我是在守寡!一嫁过来就守寡,有翁当无翁!”老番掩脸痛哭,谁说人老情淡,谁说往事如烟?而今岁月消逝,绝望了,还不许畅吐怨气么!“恁呾,哪个黄花闺女会生仔?——(书中章节第48 “纵不负卿也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