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乘着交通整治的东风,地摊统统圈进商场,环境更加浓墨重彩。后来在百米开外的中福花苑底楼又开了一家,布局合理,铺位规整,灯光亮,冷气足,昔日的“中英街”根本不能望其项背,我家所有窗帘就在这里换啦。不过形势变化总是超出想象,最近与太太饭后散步拐进去一看,居然化身为室内菜场啦。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就买了一袋面筋、三支茭白,弱弱地拉动一下内需。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我们在那里也有过几次“私人定制”的豪举——其实是贪图便宜。某体育明星一次定制四十件高支棉白衬衫,这个剧情被老板娘挂在嘴边足足有十年之久。有一次我架不住象山老板的花言巧语,做了一件薄花呢西装,穿上后像被人绑了票,伸展不开啊。后来家里来客人,我就拿出来让他试穿,两年后终于被第十五位“幸运儿”穿走了。

我有一朋友,她的父亲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油画家任微音。任小姐三十年前移居国外,有了自己的服装设计工作室,许多好莱坞巨星都是她的客户。她每年要来面料市场两三次,色彩鲜艳、图案夸张的布料每段十来米,卖一两百元,她轻舒玉臂,妥妥包圆,带去国外做成奇装异服,外国婆娘疯抢。她在上海请朋友吃饭,好酒好菜紧着上,小费给得慷慨,账单从来不看,“赚老外的钞票就是爽”。

但是个别恋旧的小贩在老天主堂以西一百米的范围内保留着一段露天市场,布料抖松后席地堆放,承受着风沙吹来的燠热与粗粝。直到世博会期间,还有不少老外一路找过来叽里呱啦地买买买。入夜后,一垛垛齐胸高的面料堆在人行道上,上面盖一块乌漆墨黑的油布,四角用砖头压住,路灯下影影绰绰,如巨兽蹲守。

一个说俄语的大妈在试装,她是不是就叫喀秋莎呢?(作者提供)

有序中的无序

董家渡路街市也让我想起在深港边界沙头角的游客打卡地——“中英街”。上世纪90年代初羊城晚报副刊部邀请几位上海作家参加笔会,本人也得以领受一下椰风蕉雨,在中英街买过T恤和几包密封的布料,回沪拆开“盲盒”,报以仰天大笑。

小时候听说董家渡这个地方,仿佛是荒郊野地的边缘,节假日跟大人“白相”城隍庙,绝对不会想到去董家渡走走。许多年后,我成了文学青年,嘤嘤其鸣地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有一次骑自行车去董家渡路看望一个文友,从老西门切到中华路那个“下弦月”,一路上经过上海龙虾片厂,还有带钟楼的电信局老洋楼。拐入董家渡路,所见多为板墙灰瓦的本地房子,门檐低小,点缀着红花绿葱,沿街小店和路边摊鳞次栉比,向黄浦江方面眺望,鹤立鸡群的便是老天主堂巴洛克式弧顶。

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外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布”字。(作者提供)

时装新款迅速登场

有人告诉我,这是中外闻名的面料市场,做买卖的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客。街面房开出好几家裁缝店,中外电影海报贴在门板上,定做西装礼服、婚纱旗袍、欧美时装。每年春秋两季法国、意大利发布的时装新款,半个月后就在这里闪亮登场。好几位港台歌星曾来这里打卡,七浦路服装市场的老板也在此进货。我隔窗瞄了一眼,裁缝师傅已经用上了电动缝纫机和蒸汽熨斗。

当然,违章搭建的摊棚难免影响交通与市容,不久,有关方面在陆家浜路南仓街转角处的一幢商住楼里开辟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据说一铺难求。三个楼面,摊店丛集,人声鼎沸,气流不畅,这边是“衬衫大王”,那边是“真丝大王”,角落里还藏着一个“领带王国”。“喀秋莎”们拖着半人高的大布袋在马路边跟中国人抢出租车的动作十分夸张。如果你坐公交车从南浦大桥到浦西,下桥时可以看到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布”字。

董家渡路和外仓桥街曾有个中外闻名的面料市场。

新世纪之初,我从徐汇区田林地区搬到老南市的大南门,安顿好新家,第一桩事情就去董家渡路看看,街道、弄堂、房屋,还有从屋顶后面高耸入云的老树,还是旧模样。只是惊愕地发现董家渡路和外仓桥街一带搭建了许多简易凉棚,犬牙交错,密不透风,花花绿绿的布料挂在架上,堆在地上,它们可能是厂里处理下来的零头布,也可能是积压已久的库存。本地女人、外国女人(尤以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人居多,小老板一律称她们为“喀秋莎”)蜂攒蚁聚,群雌粥粥,挑红拣绿,讨价还价,大包小包塞得鼓鼓囊囊,掩笑而去。

我与太太也偶尔去逛逛,并非一定要买什么,只为感受一下气氛。喜欢那种试图挣脱束缚的无序,听老板娘扯开大嗓门说话,看小男人斤斤计较操弄着计算器,感受一下某时尚款式从银幕到消费端的神速,脚步被货物绊一下的踉跄也不恼人。太太从少女时代起就爱好女红,对面料的质地与图案比较敏感,看到顺眼的会停下来摸一下,捏一把,但不宜久留,跟老板娘交流几句后及时拜拜。突然看到一个“喀秋莎”,脸上残留着为面包牛奶犯愁的印痕,从布帘后面试装出来,大声嚷嚷着系上衣衫纽扣,结果还是露出一大截赘肉,像面包房里醒发的面团,白晳、松软,蓄着一股澎湃的力量,我转过脸去,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