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能看完《繁花》剧集,所以最好的态度应该是不响。但人人都夸的那句“不响”,是否只是鲁迅的“呐喊”的反面?只是一种精致的犬儒姿势?是别有深意的沉默还是根本无话可说的无力?懂得1989后那几年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绝望,然后迅速地以自暴自弃为名拥抱功名利禄的,也许会想到“不响”的北京变调,那就是“鸡贼”,藏着掖着,闷声求存,或发点财。
好像大陆观众基本上是把《狂飙》当洁本《金瓶梅》来看(中间穿插的数个著名大案从不同层面折射中国社会的层层矛盾),而把《繁花》当摩登版《红楼梦》意淫。两者的差异是现实主义与唯美主义的差距,这里面有两个中国,不能说孰真孰假,因为如果要人民选择过怎样的生活时,他们当然还是要选阿宝的,尤其是中国的油腻中年,谁不心存金陵十二?有几个是像高启强30岁都没谈过恋爱,一声不吭就爱上了黑老大的遗孀。《狂飙》镜头落在困顿白头的干警安欣时,反而让我想到了《老残游记》,那么《繁花》,能不能像《风月宝鉴》?我倒想看看了。
拍过《摆渡人》的王家卫懂的,但他想用前者一样的铺张与巧言令色去掩饰《繁花》剧集的架空,却因为后者原著本身带有的深刻时代烙印,撞击出更多的不适尴尬。1989年前后的中国青年是怎样的?“他们只是想生活得再强烈一点”——娄烨《颐和园》里的中国几乎是唯一合格的答案。《繁花》剧集既没回应原作里的失落,也没承接现实中的戕伤,依旧是王家卫的温柔乡,“爱是欲触碰又收回”,强烈的大情大性当然和他无关。
此也陆剧,彼也陆剧,大家都在看《繁花》的时候,我在看《狂飙》。非不为、实不能为也,《繁花》勾起了我对《摆渡人》的创伤记忆。也勾起了我对永不再现的《阿飞正传》里梁朝伟和张国荣的芳华之空羡——尤其当一开戏,镜头随着电梯和回旋楼梯往和平饭店高层走去,伴随着金宇澄经典的那句“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怎能不让人想起梁朝伟著名的阁楼梳头戏?
只要在大陆拍剧,无论哪个孙悟空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徐克这么折腾的导演都没辄投降,王家卫用尽琳瑯镜头、“金句”来维护的独立风格在中央广电总局的条条框框下貌似游刃有余,实际上是不堪一击,难怪有人总结道这部不过是个未了版商战剧,文艺的背后,俗不可耐。而至于意识形态的输诚,王家卫也没有避嫌,以他给予《繁花》书本的特写可见——《繁花》简体繁体那么多个不同版本,他选了最丑的一个“学习出版社”版,拍到了那个封面上一排烫金字“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这哪里来的王家卫美学?我只能理解为后期有人给他“栽赃”。
那倒不如看开宗明义是主旋律、反贪打黑片的《狂飙》,这是一年前大陆的现象级连续剧,和王家卫相反,除了后面必须要加的“光明尾巴”,这部39集长剧基本上是拍摄一个四线城市黑社会霸主的成长史,黑帮首脑高启强的爱恨情仇如此饱满,完全夺走了主角那个反黑干警安欣的光芒。饰演前者的资深演员张颂文和后者演员张译的飙戏(补充一句,两人都远胜胡歌),更是张颂文技高一筹,完全把身在现实生长脉络里的大陆观众征服了,因为他身上集中了从1980年代出生00年代发迹那一代的辛酸、狡黠、余情与冷酷。
这样一个角色明显更接地气,试想你有多少机会接触一个阿宝那样的假遗少,又有多少机会接触到一个鱼贩、地痞、开发商打手?高启强就是后者,但他又没有避讳自己出身底层而来的伤痕,所以他的“不响”是另一种货真价实的不响,是舌头被更沉重、粗砺的事物压住了。
然而,上海人阿宝毕竟不是南洋赌徒周慕云,金宇澄也和刘以鬯相去甚远。至于王家卫,摇摆于两者之间(很明显刘以鬯更适合他),硬要用香港落魄南来文人追怀战前繁华的滤镜去接触1990年代最复杂疯狂的中国,造景而成的注定是自欺欺人的十里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