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老人好歹是做文章的专业人士,明白文学作品的特性。以贾岛这一首诗论,他设若不是写实,而是为表现孤冷清虚的意境巧作布置,夜,月,就寝的鸟,池边树,僧人站在月色下的寺门前,除了僧人,都已入静。一个“敲”字,相反而相成,成为诗眼。所以,知堂在文中道:论者“虽意思甚佳,实际上恐不免有窒碍”,“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
是啊,推和敲是两码事。月下的僧人,站在寺院门外。如果门只是虚掩,他自会一推而入。若需要音响效果,加门动的“咿呀”之声。如果门已关上,当然要敲,这就是剥啄声。更深一层探究,如果僧人是外来的游方之人,欲来投宿,不熟悉寺院的情形,不敢贸然闯入,即使没关也要“敲”,并扬声打招呼,以免招致误会。如果僧人是寺里的,而里面无人,他要么出门时锁上,要么任其打开。寺院之门,如里面下闩,僧在外面,除非带钥匙,则只有敲一法。总之,推还是敲,并非同一事实的两种表达,而是两桩事。
诗人所写的,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以“真”为原则,舍弃真,而片面追求用字奇、险、音韵铿锵,那是歪路。
涉及文学语言的锤炼,语文老师最爱举的例子,该是贾岛的“推敲”。诗的初稿是:“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犹感不妥,打算改“推”为“敲”,但没把握,便在月夜徘徊,不断地做出模拟推和敲的手势。不料撞上韩愈。他向韩愈谈及自己的苦恼,韩愈告诉他,“敲”字好,因发音响亮。这一场景,如衍为一幕小短剧,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表演的苦吟诗人,马背上的大官,路上互动,留下一则佳话。
史上可有人就此提出异议?我没看到,幸而在周作人小品文读到一篇。他指出,民初印行的《贬》针对这一典故,提出比炼字更重要的问题:“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
诗人所写的,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以“真”为原则,舍弃真,而片面追求用字奇、险、音韵铿锵,那是歪路。周作人毫不客气地指出:“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连带地,批评了韩愈:“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如果在场者换上周作人,他必然问贾岛,僧人到底是推还是敲?贾岛不能含糊以对。给了清晰的答复后,答案自然出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写。
贾岛的诗,其风格,古人以“寒”概括。总体成就在诸大家之下。作者指他的毛病在“不真”。真与否,就诗写作的整个过程而言,先在触发,次在选材,然后是表现。而炼字,是书写这一步骤中的一环,成篇后还要字斟句酌,务求妥帖。作者这样说,也许失诸以偏概全,但从检讨成品开始,逆向追索创作过程的得失,从贾岛的痴迷于饾饤之技,断定他不诚恳,爱作假,所以无法跻身“上乘”。
我读到以上内容,第一反应是悚然一惊。自问:“推敲”一典经语文老师多年灌输,耳熟能详,奉为圭臬,何以从来没发疑问?“熟”即天经地义,“常见”即不准怀疑,这是可怕的思维定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