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光:远求园与这条小径,一直到山顶,我给那条路,取了一个名字,叫“圆月上寒山”。我的一首小诗是这样写的:这条山径/寒山子你如果愿意再来/哪怕只走一次/这一片片的落英/都隐藏着人间情味/就像风吹过风/海抱着海/光明的人淹没在光明里 。
潘正镭(以下简称潘):我们先从七首岩面向山下漳州市千家万户,一座巨型的,新加坡多元艺术家陈瑞献的雕塑《发糕:怀念母爱》开始吧。发糕跟着闽南先辈远下南洋,如今能以一个艺术符号再从南洋回到闽南母地的怀抱,意义特殊。而且,它是在冠病疫情肆虐期间完成的。
为此七首岩寺不管住多少僧人,来多少居士,来多少游客,我们都要去供养他,爱护他,还要好好接待,无差别的给予尊重和付出。我们有几百名义工来服务,让这禅修人安心。正是这样的认知,这样的理念与光明,菩萨也回馈给了我们这么多瑞相,还有福报,也把陈瑞献居士这样大智慧的人,安排过来护法,这不就是因果美丽吗?菩萨打赏了一块大“发糕”,一个大“弥勒”,还有十大瑞相等等,菩萨的礼物,都体现在这里,无心才是大道。在这颗自由自在的心,我跟瑞献大师非常统一。
我们的书信都是真心交流。我写电邮,纯是心灵流动,情感的自然喷发。他称赞我有进步,但我觉得我进步不大,我只是个学生。所以,正镭兄,这大批量的新中两人间的书信跟谈话,如果将来整理正式出版,是含有思想价值的,对未来的年轻人也是有益的。我曾梦想可以先做,老人家他可以做校对,知道他要求十分严格,明白他的作风,但我们都不敢提出来,怕累了他,这么多东西,一定会耗损他的精力身体的。而且关于他的片言只语,他也一定要把关呀,再等时机吧。他经常也说一句话“我许多作品文章,是留给时间看的。”
中国福建漳州七首岩寺是一座不设围墙,艺术气氛浓郁,环绕着新加坡艺术家陈瑞献近年创作的大地艺术品的禅寺。潘正镭2023年岁末初上七首岩,访问成就这一殊胜的推手禅寺住持照光法师。整理节选部分发表,以飨读者。
当天中午我给远在新加坡的瑞献大师通了个电话,告诉这个情况,也述说我内心的感受。瑞献居士说:“法师,只有母爱跟时间,可以来平衡这个疫情。”我就脱口而出,我们来做一个作品致敬全天下的母亲吧,瑞献他说法师你觉得做什么呢?我说就做 “发糕”吧,他一口允诺,没有任何犹豫,干脆果敢。
这几年,他的晚年,算是跟我的交流最多。从2014年,尤其是2017年开始,他的大部分时间献给了我和七首岩,在他生命中最圆满,最厚重,最成熟的思想,就体现在了七首岩,献给这么一个体现自由心的道场,留给这个有1500年积淀的圣山,它自然的还会流淌又1500年,这么说不过分吧!我觉得这对于我个人来说,更是莫大的福报。
潘:说起历史,这山庙曾是人文荟萃之地。
后来我就整理出版历代文人诗文资料,统称改名为“七首岩”,七个岩的历史,我都一一标明,历史不要遗忘,但我们要超越,也要再次复兴。瑞献大师初来的时候,即说这是圣地。他走遍全世界,印度、菩提伽耶等,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独特,他说这个地方如果不好,我干吗来嘛。所以,七首岩寺从一个小寺庙,到现在的灿烂明珠,还有中国佛教化的成果,革之新,它的力量,也让天下的母亲在这里相聚,让文艺的光明一直延伸到天涯……
圆光禅院占地10亩,院名是他取的,匾额是他题的墨宝,橄榄树是他挑的,大禅堂里的磐石,园圃里石头莲花是他保护下来的。这里本是块平地,磐石是在工程中出土的。这所禅院,有瑞献大师的自由心理念,有人工艺术与天然合一的唱和。也有我的一点点小理念,跟自然是融合的,跟山体是相嵌的,活泼泼的佛教中国化的呈现。整个七首岩180亩的土地上,像一座大地艺术馆,博物馆,充满人文关怀,智慧故事,每个角落与细节,都烙上中华文化的精髓和思想,用这个时代的手法,守正创新,它是道的,是诗意的,它是美的流动,是禅。
潘:我有幸拜读过一些法师和瑞献电邮的飞书,情理法和创作心要,内容超逸,这是七首岩寺的重要“文献”。
这是我2018年写的小禅诗,去呼唤去感受1000多年前,伟大诗僧寒山子的心境和洒脱,自由解脱的禅境,我在给瑞献大师的书信中,是这样描述远求及寒山子的:
从另一层面来讲,罗汉桂琛本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也必须长时间去忆念漳州李冬雨先生全家(按:1968年,李冬雨扫墓时发现罗汉桂琛墓塔已被破坏,从残砾中捡灵骨护藏家里。)对灵骨收藏的功德。罗汉桂琛的精神灯塔,随着七首岩寺罗汉岩的41米高的舍利大塔的矗立,定当又一次的照耀人心,让我们再回归到他思想开悟中“一切现成”的尊贵和不动摇……
所以我们一见如故,这种友情,有时甚至七八十年,几百年都培养不出来。他的认知 、心量、信仰,对道的理解、对禅的拥抱和对新鲜的光明,虽然我年纪轻,修行不够,但我能懂得他在讲什么,他内心在关注什么,他的追求又是什么。所以,在创作上,他发出的每一个旨意,每一个作品,到了我这里,完全没有障碍,我带动各护法团队,全部可以落实,欢欢喜喜。
在冠病疫情2020年3月,有天有个信徒来到山上,我大约一个月时间没见到她了,哇,面容憔悴,头发怎么都白了,眼神无光,才40来岁,家里条件好,儿子在英国,当时英国疫情大暴发,担心儿子在外会染病,已经有18天焦虑无法心安,一切还充满未知。就在谈天时候,她接到一通电话,说儿子买到机票,可以回国了。当时可是一票难求呀。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充满喜悦。
我伯父出家,对整个家族影响非常大,爸爸与伯父感情非常好,每次去福建大雪峰寺看他哥哥,回来就大哭一场。他就把这种思想情感,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去禅修出家,他是一个非常善良又饱和深情的人。父亲在我十岁那年,丢下家里母亲哥哥和妹妹,剃度出家了,孩子都那么小,家里乱成一团,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我妈妈通过叔叔亲戚们,用了几个月时间去寺院,终于把父亲揪回来,父亲整天也闷闷不乐,他告诉我,僧人修行虽然辛苦,没有金钱,没有享受,但是很无忧快乐,也可以解脱人世间的恩爱痛苦,这在我心里埋下了佛法的种子。
当时我一个人住在庙里,十个月,就我一个僧人。很穷呵,一个人念经,一个人扫地 ,一个人爬山,一个人思考,也没有人来供养我,空空寂寂,住了十个月,后来各部门研究交由我管理,我迅速制定方向,这个寺庙它是面向世界的,是面向未来的,我特别有信心,就把这份认知,发诸行动。
我对佛教的愿力是纯正的,光明的,是利他的,要求得就那么一点点,菩萨一定保佑我。就马上竖起了文殊师利菩萨的旗帜,办上上百个大型活动。
大约十分钟后,他又打来国际长途电话,说要在原来铜发糕的基础上,再提升再出发再丰富它,用唐代黄檗禅师的袈裟,披在发糕的身上,然后进入心灵的殿堂。从那天开始,新中两地连线,远距离制作了这个巨大的“发糕”,把这个吉祥食品,祭祀品,上升到母爱、艺术、心灵,当然,还有宗教。除了黄檗禅师的袈裟,里面还有无数图纹小细节,历代孝亲故事,比如有小蝴蝶,在生物界,小蝴蝶出蛹羽化,一出生就见不到妈妈嘛。瑞献用艺术家的特权,让小蝴蝶跟妈妈欣喜相逢,显示了宗教人的慈悲、大爱。
照光:您提到的唐代高僧罗汉桂琛祖师,则正又是千流归海,法眼宗源。唐末高僧罗汉桂琛灵骨舍利在历经千年后,再百转千回,又重现在闽南这佛国上,是应运而生的,是契合饱满的。桂琛祖师在中国的禅宗史上,其与雪峰义存、玄沙师备、法眼文益间的机锋凛冽,接法传法,再一句“若论佛法,一切现成”,开启脉承灵山,宗开法眼,再深深拥抱达摩“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的精准预言。
我们知道南洋,东南亚,如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这些国家,广大华裔们都还在吃发糕做发糕,且与福建闽南同出一脉,如果多国共同申遗,那多好。让发糕的文化,发糕的精神,发糕的思想,里面蕴藏的智慧,在更广阔的领域,放大光明,可以起到很多很大的 作用。
当我接手时,我告诉大家,要用15年,造一座大楼,造山门,建殿堂,搞绿化,结果用半年时间就做好15年计划的工作量。那时七首岩的香火还是很弱的,刚刚起家嘛,大家吓到了。我当时因为没有功德主,没有信众捐钱,就回去把家里的房子,叫哥哥拿去抵押。18年前,钱很大的,几十万呀,从家里扛出来呀。整个不怕死的精神,不为自己,光明磊落。我也吹一下牛嘛,我的眼光还是独到,我那么小年纪,就看出它背后具有1500年的历史,它必还要留传另外的1500年嘛。
我在榆庐听到,起身往上山顶赶,没有人会阻拦我……这是我与瑞献居士上千封书信中,很平常的一封内容。而瑞献大师则更用了一万多字《圆月上寒山——自由心与意识流》一文,全文没有段落,以不可思议的心感流淌,流到哪里,都是天花降落,宛如一个电影大片。
远求园是佛教中国化具体的样板,是唐代诗人王维《辋川别院》的精神内涵所在,是有别于日本园林及当今许多塑料化的超越。
母亲的爱与菩萨的慈悲是等同的。
照光:我是江西赣州人,15岁出家,家中条件其实很不错的。就在1980年代中期,我家算是几万元户,家里种植稻谷、水果、花生、大豆、白莲、地瓜粉、养猪、养鸡,父亲是一个包工头,带领100多人在林场包活干,一年就有两三万的收入。
照光:七首岩的历史是有记录的,它建于公元540年,这里曾是七岩五庵,也是文人相聚的地方,他们来这里喝茶,吟诗作对。如徐霞客、黄道周和朱熹等都在这里留迹。明朝才子张燮的《东西洋考》,便在这里撰写。原来的主庙叫“石狮岩”,是七岩之一,我觉得与石狮岩同名的蛮多,总觉得不够精彩,不够突出,再加上我觉得一个狮子的故事还太单薄,我要把文殊菩萨恢复起来,挖掘出来。
释照光(以下简称照光):发糕是闽南、潮汕客家、莆田、温州,甚至是南北方在千百年来,大家奉为祭祀的吉祥品。比如孩子结婚,婴儿出生,供佛供神,都会把它端出来,它深具美好的意义,朴实多元。
在父亲的关切下,我15岁那年,去到福建福州大雪峰寺,读佛学院,在寺庙里,读书,读经,写字,劳动,打坐,为僧人们煮饭搞卫生。所以正镭居士,我是特别尊重出家人,僧人到我七首岩寺这里,我都很欢喜的安排住下来,给予种种保障和优待,即使有些是不礼貌的,我都能接受并微笑。这种包容心是自然的,也是大丛林里,老和尚们不断示范给我的榜样,我理解他们嘛。
照光:圆光禅堂,你说到的僧人,六七十位,在家居士们,三四十个,住100人。这体现了天人合一和尊重。他们不需要干活,不要劳动,甚至不要扫地,他们也不要来记住我,不必要汇报我。但是,我有责任要去爱护他们,呵护他们。对修行人的珍惜和理解,这就能体现在心量上,也在于对未来的信心上,同时也明了历代丛林的规约,以及当家人舍己忘我的担当与道义,我觉得未来无限大嘛,无限可能嘛,寺院的韦陀菩萨就发愿,只要你修道,我就来护法你,为此干吗要为目前一点人为的东西去算计,去烦恼呢。
潘:“远求园”以陈瑞献选辑寒山子诗由入道得道过程为节点的诗作,沿途镌刻在岩石上为标记,园名取自寒山子诗“亦有真佛性,翻作无名贼;南无佛陀耶,远远求弥勒。”我们游园,途中您还即兴起念诵一首咏寒山子诗。
潘:我们也参观了将供奉奇迹般出现的唐末高僧罗汉桂琛灵骨舍利的施工现场。
潘:圆光禅院内院有瑞献的雕塑《狮子吼》。两侧的宿舍,住着出家人和前来参求者。您说整个七首岩寺是自由的,不设围墙的,一切都不收费的。要培养一颗自在心,所以大家自由来去。
我到七首岩(之前叫石狮岩)的时候,刚好27岁,庙宇破败荒凉,山干巴巴的,草是黄的,树木是没有叶子的,整天看不到人来的,也很奇怪,地方很好,七首岩寺离城市这么近,之前就是没有发展起来,我觉得我的眼光特别好,我发现这道场是个宝地,就像我发现了陈瑞献一样,为此,人的眼光还是很重要的。
瑞献大师几次都说:“法师,我的作品够了,让一些空间给别的艺术家们,让大家都参与吧”。我就说:“要再多一点,您还想得动,我还能做得动,也喜欢做,也能耐心欢喜的听您述说理念,并最后成功落地,这本身就是不可复制的,不可能有第二次这样的因缘了。”
多年前听到陈瑞献大师的一句话:“发糕使我怀念母亲的爱”,深感触动
潘:您当年来到这山,邻近只存有两间小庙。您原在漳州市名寺南山寺任监院,(照光:离开后在外流浪了一年)。一位女信阿姨上山来,见条件太差,说您留在山上,会饿死哦,关心地把身上仅有的2000块钱掏了出来。她心疼您一个年轻和尚,好好的怎么跑来一间破庙 ?
照光:我是在跟瑞献大师认识以后,才开始写电邮,谈个人之间的一点交往,工作上的东西 ,更多的是对生命思考,艺术探索,佛法交流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谈论。瑞献大师翻译过里尔克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在2019、20年左右,我提过整理出版书信之事,他说法师你不着急,我们书信里面的思想,意义,它的价值,是要超过历史上很多的对话。他说法师你一定要有这个信心。我今整理起来一共有四大本,再加后来的,该有六本,暂名《世界艺术巨匠陈瑞献与一位青年诗僧的书信》。
“金秋是一定要收割的,一朵报恩之云,天雨缤纷。献给海内外文艺界,法乳千流,十个世纪开外,必将再饮。远求是迷人的,在这里,寒山不用远上,石径一再曲斜,光影摇曳,泥土尽是芬芳,寒山子一定会愿意再来。日本园林精微洁致,继承再发扬,他们都已做到,我们俩作为忠诚的佛弟子,也从不吝溢美之词,再而三的肯定。但今晚您在电话里,不经意流露出的信心,那份超越的笃定,还有对源头指定,更令我期待。寒山子是伟大的,当然也是分身千百,遍布他方,因为多元自由,他以任何身份的呈现,您我都不会怀疑。然固执鲁钝之人,这次您再展慈悲,又以婆心之切,让其明白。文字般若就算无法究竟,您还是一线百珠,指向弥勒。园边一隅,朴茂耆旧,2200条明清老石板,以再老实不过的姿态,安静的潜伏,以自然而然的曲线,在香林中蜿蜒向上。这条路,永远被月光菩萨眷顾,石床被青根的挚友晏坐着,如果不是燕冰亲口告诉我,石头会说话,石狮子会用闽南语称呼她,风会告诉她该知道的秘密,我或许要到生公面前再求印证。山顶的风光,就在我要详述之时,米梭好像也上来了,爱因斯坦也爬上来了,如米自然也在,王维东坡已等候多时,如果达利侥幸爬上来,一一打招呼时,会露出他生平中第一个微笑……瑞献居士被他们围绕其中,他轻声呼喊‘圆月上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