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须田国太郎的油画,有人批评说丧失了色彩,也有人认为是暗淡,但司马认为:“我即使看到的是黑色,但也不认为那是暗淡的。相反,我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明亮。”他还分析说,须田不是在表现物体的暗部,相反,他是在全力表现光(当然不是印象派那种光);在表现微光下堆积的色彩群这一点上,须田是明亮的真正追求者。

司马分析说,须田的作品,原本是把如在深深沼泽中的意识底层略微发光或者略微显示出颜色的色彩世界造型化的结果。而他的色彩世界,就犹如从深水井中把绿宝石颜色的水在不改变固有色的状态下打上来,而且在打水的过程中又让色彩本身带有动感。

1933年9月,须田首次举办个展。但是,他被画坛无视,作品完全卖不出去。不过,还是有一个顾客买了他的画,这人是哲学家谷川彻三,当今日本最著名的诗人谷川俊太郎的父亲。

1955年前后的数年,出于美术记者的工作需要,司马参观了在大阪和京都举办的不少画展。后来,司马对照须田的年谱回忆起,1955年、56年,他首次看到了须田《洼八幡》这一作品。他感到,年谱的一行一行文字之间,似乎照射到了阳光。

须田国太郎的人生之路

笔者想尝试对司马的上述观点作简单表达,那就是:日本的西洋画家无视水蒸气中变幻、渗出的色彩世界这一日本的风景,而是在画面上表现实际上不存在的西洋式的日本风景。

作为美术记者,司马要经常去参观画展,并写一些相关报道。1956年3月,司马参观了在大阪日法画廊举办的须田国太郎个人画展。那时候,司马为诸多事情缠绕,情绪低落,不愿和人交往。虽然他要写简单的报道介绍这一画展,却没有采访当时在场的画家本人。

司马写道:“二十年前我那幼稚的感想得到收缩和修正,而有些部分,反而更加充实了。不管怎么说,我最强烈地感到,我置身于世界上唯一的,或者说是带有强烈的普遍性而又可说是孤绝的这一巨大创造之中。”

关于须田国太郎的油画,有人批评说丧失了色彩,也有人认为是暗淡,但司马认为:“我即使看到的是黑色,但也不认为那是暗淡的。相反,我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明亮。”

司马承认,把水蒸气放到画面的构成中,有倭绘的例子,另外,日本水墨画也有这情况。不过,无论是倭绘,还是日本水墨画,都是为了呈现远近感或者是作为空间的处理法而使用水蒸气。

要了解须田的独特艺境,司马辽太郎的相关叙述,始终是最好的入门。

司马认为,须田之所以能在很短的画家生涯中确立他在日本西洋画家中独特的个人世界,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进过美术学校。

有一幅广为人知的“在京都南禅寺的居所”的照片,是著名摄影家土门拳拍摄。照片中,须田像站在讲坛上一样,端坐在画架前工作,穿着西服,系着领带。须田的弟子们说,老师作画,永远是这个样子。司马认为,须田不屑于不修边幅以突出作为艺术家的形象。须田是一个品行端正的老绅士,从外貌上看,只能认为他是一个学究。他还说,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画出了在构成画面明暗的暗部呼吸的古怪生物的喉咙的声音。

须田没有完成硕士课程。他去了欧洲。在去欧洲的路上,他在印度看了石窟,路经伦敦、巴黎,最后到了西班牙马德里,并住了下来。那个时代,日本人去欧洲学油画的话,谁都会去巴黎,但须田却去了西班牙。其间,对巴洛克时代及其之后的油画技术,须田像化学家一样,既细看作品本身,也查文献深入了解。同时,他也通过自己的“手”得到实感,即尝试创作。之后,须田开始挑战对他今后的画家生涯最为重要的“空间的把握和处理,以及画面的明暗这一课题”。司马评价,后来之所以能建立起可称之为“须田学”的独特的视觉世界,其土壤就是这个时期形成的。

进了大学后,须田选择了哲学专业,在深田康算这位学者的指导下学习美学和美术史。须田一心想弄清在绘画上,为什么东西方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司马评价说,须田的油画,表现的是——微光中的宇宙。

昭和二十年代,也就是1945年后的10年,须田依然是不受重视的画家。日本一位著名画商曾对他说:“你的画色彩太暗淡,卖不出去的。”司马说,须田的生计是靠在大学讲课挣得的。从根本上说,须田也喜欢教书,他生来就有长者之风。

司马说,推进各种力量的,当然是画家自身的体力,但在他的基础体力减弱的时候,那就只好在创作的某一阶段与通常色彩的亮度达成妥协。正因此作品也显露出重大的缺陷。不过,这反而让我们理解到构成须田作品的那些充满不可思议的浓密的诸要素到底是什么。

2023年秋季开始,由京都视觉文化财团和四家美术馆联合主办的“须田国太郎的艺术”巡回展,分别在爱知县、兵库县、广岛县和东京都举办。今年7月27日,笔者在东京都世田谷美术馆观赏展览,其间展出包括《海龟》《洼八幡》等须田代表作在内的63幅油画。

司马认为,须田要完成他独特的作品,需要厚重的技术。而对须田来说,所谓技术,就是在一瞬间把经过研究而索引化的多样技术的要素综合起来,或者只是抽出某个要素让它留在画面上。可以说,这差不多是具有科学性的技术。而且,在最终完成画作的过程中,就像是徒手挖掘泥泞一样,画面的构成不断变化。司马认为,在这一过程中,需要一瞬间都不能松懈的坚韧而富有智慧的腕力。

展出的画作《犬》《鹈》,均以光线下的住宅群为背景,以画家独特而厚重的黑色表现了“一只犬”和“一群就要飞起来的鹈”。有评论指,这是画家面对自己的绘画“失去色彩而变得黑暗”这一状况,经过摸索而到达的艺术新境界。

以历史小说大家和历史散文名手而在20世纪下半叶的日本文坛占有重要地位的司马辽太郎,战后曾一度在报社当美术记者,那是他二十八九岁到三十四五岁这几年间。

展览的前言中写道,植根于日本精神文化中的日本独特的油画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西洋画画家须田国太郎(1891—1961)在一生的追求中,为近代日本绘画史留下了伟大的足迹。

司马回忆说,自那以后,在须田的个展和须田参加的作品征集展上,每当看到他的作品时就会有复杂的感想。在1961年的京都画展上,司马观看须田作品时,感到画家的体力衰弱了。司马补充说,他的这一印象,大概与事先得到画家卧病在床的消息有关。

须田出生在京都一个丝绸批发商的家庭,从小性格温和。青少年时期,他就喜欢画画,但也没有喜欢到疯狂的程度。从京都府立第一中学升到第三高等学校(京都大学预科)后,他在画油画的同时,也学习了“金刚流谣曲”(“金刚流”是日本古典艺能“能乐”的流派,“谣曲”是能乐的词章或按照词章说唱——笔者)

在须田逝世13周年之际,大阪梅田近代美术馆举办了须田纪念展。对须田来说,这是他规模最大的画展。不久,须田的第一本画册也出版了。

其后,须田考上了京都大学的硕士,研究方向是“绘画的理论和技巧”。

须田国太郎画作《洼八幡》。(韩应飞摄)

20年后的1976年,司马在《微光中的宇宙》这一须田国太郎的评传中,回忆了那天在展厅和画家点头致意的情景。他写道,虽然自己要写画展的介绍,但却像在那个大楼里工作的别的公司的职员午休时无意进入展厅一样,只是在里边转了一圈,然后向角落里坐着的画家点头致意而已。司马回忆,画家从椅子上略抬起身,郑重地回了礼。

带有强烈的普遍性的孤绝

司马分析,在色彩感觉上,日本的地理环境可以说是特殊的,空气不是单纯地让太阳光穿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水蒸气给物体和景色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日本人和干燥的地理环境的国家的人们不同,在接受外界的色彩时,无意识地受到水蒸气的影响。

司马认为,在《洼八幡》中,赤红色沉到浓密的空气的深处;虽然,其他的色彩和形象也在让人感到空气存在的同时沉下去。他感到,画面上的赤红色是一种实际的存在。为此,他受到很大冲击。

司马离开展厅走到大街上后,立即就后悔了。那以后,他越来越后悔。

司马之所以在观赏须田的《洼八幡》时受到冲击,是因为须田在作品中表现了日本的色彩世界。

司马叙述道,那年岁末,须田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不久就去世了。

表现微光中的宇宙

《海龟》是须田的另一幅代表作。海龟占满了画面,以龟的固有色抗拒外光的变化。司马说,通过这种抗拒,画面呈现出了异样的形象和色彩。

司马一直关心色彩,他认为,对从水蒸气的深处变幻、渗出的日本风土这一色彩世界,明治以后的日本西洋画家无一人表示过关心。之所以这样,是画家们有意识地排除。司马肯定地说,这一排除是至高无上的,不排除,就不能参加成立于欧洲的西洋画的色彩世界,具体而言,就是无法模仿西洋画。

司马辽太郎《微光中的宇宙——我的美术观》封面。(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