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媒体人)
乔弟既痛失宠爱的旗儿,又痛恨父亲的“背叛”,他逃了家,划着破烂小舟,想投靠住在波士顿一名信赖的朋友,但还没离开密西西比河呢,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在这个多数人过得丰衣足食的社会里,包括我在内的那么多人,往往大咬大嚼、毫无节制地进食,那模样,真不知道饿了有多久。难道是因为心底有个缺口,什么都帮不上,只能靠食物来填补?
刘姥姥访贾府,与贾母一众共进早餐,鸳鸯使心眼让刘姥姥作清客取乐贾母,拿了沉甸甸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嵌的筷子给她,又捡一碗鸽子蛋放她桌上,刘姥姥也就顺势卖傻,自嘲“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逗得众人笑得前俯后仰,一不小心,一个值一两银子的鸽子蛋滚到了地上去,贾母看不过,让凤姐儿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说,菜里若是有毒,这银子下去,就试得出来。刘姥姥回她,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了也要吃尽。
乔弟是美国小说家劳玲丝的《鹿苑长春》的主人翁,我看的是远景出版、黎父(钟明德)翻译的版本,全书将近500页,虽有许多错字,但这是坊间找得到的最好的中译本,即连张爱玲的翻译也比不过。当我14岁初诣此书,日后每隔几年重读一回,心情像登高望远之后,再度回到根柢那样踏实。
我对饥饿的“体验”来自于书上。
父亲卧病在床,乔弟不愿充当狙击手,母亲隐忍不住,代为执行,却因枪法失准而让小鹿饱受痛苦,最后还是乔弟将枪口抵住旗儿柔软的颈项,扣动了扳机。
葡式餐馆里,因为想留点胃另找地方吃甜品,我们只简约点了农夫忌廉马介休、秘制椰汁焗葡国鸡(附饭)两道餐点和饮料,对比于邻桌,同样两个人却上了一大桌菜,我们俩真显得寒酸了。然而光这两道菜,我和朋友俩吃着吃着,竟都感到十分饱足,甜点也失去了诱惑力。因此结账时,服务生客气地问“有吃饱吗?怕你们没吃饱呢。”倒让我有点惊讶了,惊讶于其他人的食量到底有多大。
关于喝茶,是这样的也可以雅也可以俗,雅是修养,俗是根本。
在茶会上我试着体会旁人所以为风雅的一切,学习得体的举止、合宜的吐属,但私底下我让自己在饮食的态度上更接近于务实──吃是因为饿了,喝是因为渴了,老天给什么就吃什么的当季食材,越少加工越见本味的简单料理,我想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哪里是我的出发点,是农村、是大地。
一日,我打算买两颗高丽菜包子,老板娘回我,都卖完了,只剩肉包子,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点了点头,带走两颗肉包子;我本就对口腹之欲不太执着,简单、方便,不啰嗦最好。许多年过去,我仍对老板娘说的“有什么吃什么”印象深刻,喜欢她的利落与洒脱。
曾经受邀参加茶会,高级住宅里,每三五个人一字排开,席地坐茶人面前,看他泡茶宛如仪式,听他说起茶叶仿佛相知多年,摸透了脾性而更懂得如何发挥它的长处。茶人使用的茶器花器,乃至于墙上挂的字画莫不有一番讲究。那天,我落坐于一枝巨大山杜鹃旁,灯光将枝枝叶叶投影于墙上,影影绰绰,浓淡有致,因为空气的震动,三两叶片飘落,更添韵致。
在茶会那样风雅的场合,众人虽为了喝茶而来,但不仅仅为了喝茶,多半更为了体验人情之美,见证仪式之美,欣赏艺术之美,进而提升精神之美,这是喝茶的一种态度。另有一种态度来自我生命的根柢,喝茶的最初记忆──
书看得入迷,我几乎化身为乔弟,也感到无可抵挡的饥饿在攻城掠地;我用力吞下口水,书页上的文字都像米粒,在填补我巨大的空洞。少年时候读的书,铭刻在内心底,加权,有了无可取代的地位,日后看了再多关于饥饿的描写,比如伤痕文学,心里感到的也许是悲悯也许是惘然,但再也不能同书中人物一起狠狠饿过一场。
当兵时担任园艺士,除了照顾营区花草,还受命养了一寮鸡鸭、一笼兔子。责我做这份工作的是上校副联队长。副联队长十分好吃,长得高大体面,但腆着个不成比例的大肚腩。中餐用罢,他便与志愿役士官、义务役阿兵哥在中山堂打桥牌。当过兵的都知道,自有热爱与长官攀关系套交情的部属,也有喜欢被部属前呼后拥的长官。一个周末中午我站卫哨而迟用餐,进餐厅前遇到副联队长,他好惋惜告诉我:我让伙房将你养的那几只兔子料理上桌,忘了交代帮你留一份,你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我苦笑着,庆幸没赶上那一日午膳。
◎Ⅲ饿过一场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饿过,就算年幼时家里穷,食橱也总有不匮乏的“零食”——猪油粕仔、番薯汤、菜炸……一回饿得慌而父母尚未下工,我将食罩底剩菜、电锅中剩饭倾进锅里,站上瓦斯炉前小板凳煮一锅杂菜饭疗饥;野地里老天的赐予同样慷慨,又酸又甜的桑葚、涩里回甘的菝菈、丛草间的野莓、乌甜菜,熟透了的黄瓜徒手掰开,橙红色果囊透出甜蜜的滋味……
一群朋友碰面,常为了上哪儿用餐伤脑筋,有人会说我都可以喔,接着一一否定其他人的提议。这种人最讨厌了。也有人是真的都可以喔,虽然几乎不吃牛肉,但要上牛肉面馆也没关系,可以吃阳春面啊,甚至偶尔长辈用餐,不知情之下帮忙点了牛肉,他也并不说破,津津有味吃下肚里去。我佩服有领袖气质、领着众人穿街走巷去找他推荐的餐厅的人,同时我试着当随缘随喜的人。
难道是因为心底有个缺口,什么都帮不上,只能靠食物来填补?
先是“光想起食物就是一项折磨。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像被一把一把烫热的小刀刺入一般”;然后,“痉挛转为剧痛”,他渴望着家里餐桌上的日常饮食,幻想着与两只狗打成一团,抢它们盘里的食物吃;后来他在废弃小屋里发现了一些面粉,尽管发霉了还是和水搓成面团吞进肚里,一时止住了胃痛,然而第二天,“饥饿又如刀割,阵痛像尖锐的指爪揪住他的肠胃”;最终,“阳光炙热,他的头部剧痛,眼前交互闪动着黑点和金星,耳朵嗡嗡作响。那嗡嗡声戛然而断”,他昏迷了过去。
城里新开了一家餐馆,宣称道地葡式口味,朋友约我前去尝鲜。餐间闲聊,他问,你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吗?对于这个可能是脑筋急转弯式的提问,我坚持他先作答,答案却出乎意料的“正式”:免费的。我不同意,我的答案是,饿的时候,东西最好吃。
◎Ⅱ吃鱼
◎Ⅰ喝茶
副联队长曾经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我不假思索说,鱼。肉类中,鸡与鱼我都喜欢,而更偏爱鱼一些。他进一步追问,什么鱼?我说,吴郭鱼。吴郭鱼在还没变身为“台湾鲷”之前,是非常廉价的鱼。家中餐桌也常端上清蒸鳕鱼片、炸白带鱼段,但最常见的还是卤吴郭鱼,用的是酱油和姜片。副联队长显出了失望的表情,卤吴郭鱼是一道上不了台面的菜肴吧。又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可以常常吃到。他听了,不再作声。
农忙时,母亲自天仁茗茶绿色铁罐里掏出一把茶叶,撒进圆肚大水壶里,冲入滚烫热水,父亲出门时,将水壶悬于脚踏车把手上,一路摇啊晃啊带到农地,劳动告一段落,父亲提起水壶倒一陶碗茶水,水色浓酽,几截叶梗载浮载沉,他仰头咕嘟咕嘟一口饮尽,再将碗倒扣壶嘴,以围在脖颈上的毛巾抹去脸上身上汗水,径自又下田劳作去了。茶水为干渴的身体而存在,就像为旱裂的稻田灌溉。水壶有刷洗不去的茶垢,陶碗有深浅不一数道裂痕与磨损,几朵转印的春花也已经残褪,朴实踏实,俗世俗民,俗得倒有几分雅了。
当我14岁,迷恋上了以同样14岁的少年乔弟为主角,从一个4月开始而结束于另一个4月的故事。艾略特早说过了,“4月是残酷的季节”──当第二个4月来临,草木萌发,生机蓬勃,住在密西西比河上游丛林间的乔弟一家也将玉米、牛豌豆等种籽播下,然而一不注意,小鹿旗儿却美食家般地挑着初破土而出的嫩苗吃,一而再再而三,眼看着未来这一年的生计就要化为乌有,终于迫使最宠爱乔弟的父亲,也不得不作出枪杀旗儿的决定。
其实我不太懂的反倒是,在这个多数人过得丰衣足食的社会里,包括我在内的那么多人,往往大咬大嚼、毫无节制地进食,那模样,真不知道饿了有多久。
通勤途中会经过一家包子店,因为工作开始于午后,常常我就顺道买两颗包子当午餐,肉包子素包子雪菜包子高丽菜包子,花样并不很多,但馅料扎实,口感浓郁,包子皮更是Q弹有嚼劲,我听见过老板娘朗声对顾客说,我们的包子皮都是老面发的。有种“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自信。交关次数多了,有回一名年轻伙计,也许是老板娘的女儿,将包子递给我,顺口说了,你中午只吃这个吗?这样不够喔。在这里,店家与顾客交流的,不只货与币,还有情意呢。
《鹿苑长春》教会了我,爱的投影是责任。父亲时时维护儿子的纯真,固然讨人喜欢,却不能没有务实的母亲衡量日常用度,尽管她唠叨,很多时候无可商量。母亲常说“我们都要挨饿了”,乔弟一笑置之,以为饥饿有一丝快感,是浪漫的事,但当他真正经过饥饿这场成年礼,才终于明白说话不算话的是老天,爱和玉米是两回事。
蓦地我想起了,鱼商之子千与四郎热衷茶道,希望拜入武野绍鸥门下学习侘茶,绍鸥交代与四郎打扫院子,自己躲窗后窥伺,只见与四郎将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一般人做到这个程度就会收手了吧,但与四郎并不,他轻轻摇了摇树干,几片枫叶缓缓落到青苔上。完美无瑕失之无趣,青苔上的落叶取法自然,更添造化之美,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懂的招数。绍鸥为之惊叹,心想这个与四郎当非池中之物,果然,日后与四郎创四叠半茶室,提出“和敬清寂”侘茶精神,即为日本茶圣千利休。
考上大学了,入学前上成功岭受训,艳阳下出操,好想吃母亲做的冰镇绿豆汤,好想好想,想得嘴中沁出清水。也许这是唯一一次那么痴想着一种食物吧。但这也并不是饥饿,毋宁更接近于饥渴,带着更多心理上精神上的欲求。
这才是饥饿,不只是食欲,更非嘴馋。
千门万户,吃得再讲究有贾府讲究吗?小康之家,吃得再寒碜有刘家寒碜吗?贾家有快乐,刘家也有快乐;贾家有烦恼,刘家也有烦恼。贾家的快乐不一定多于刘家的快乐,贾家的烦恼也不一定少于刘家的烦恼。象牙镶金或乌木镶银到底不及家里惯常使的那双木筷子竹筷子来得“伏手”。
甘旨美味也可以吃得很开心,但并不特意追逐,不眷恋不留恋,粗茶淡饭也可以吃得很自在,慢慢嚼着,嚼出了食物的芬芳。我期许自己,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