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北岛见面,他当天路上买了一瓶红酒过来,走路步子有点飘。他说他在画画治疗。我笑道给我画一张留念吧。他说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后来到他洱海边的家里一看,可不要他的命吗,那一点一点的!北岛让我惊奇。
2018年北岛说来巴黎办画展。展出了他这六年来用无数的“彩”墨点出的“此刻”,汇成的“此刻”,达成“此刻”。点点独立,点点相连,构成生命的质地,灵魂的纹路,神的形状,气的节奏。 北岛让我惊奇。
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很晚,是北岛从越洋电话的那一端,一字一句亲自告诉我的,我听了不能正视自己的耳朵。他冷静平和的宣告,让充满疑惑的我不知所措的凝固在巴黎的寓所中。北岛让我惊奇。
北岛中风,语言神经元被无情击中。怎样的致命的打击,对于一位一生以语词生存、探索意义、舞蹈、歌唱灵魂的诗人!
他说他语言功能恢复得慢,我没觉得日常对话中有太多的迹象,只是有时要停下来找找词。杯中的红酒听他简短但逻辑清晰的诉说,我不知道他战胜疾病的日常点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诗人在遭致命打击后,一字一句坚持着寻回自己,包括身体与灵魂。致命打击是什么?原有赖以生存的条件徒然解体,所有的知识与经验归零,你得从头开始面对活着的事实与意义。
我小心翼翼地想,不能再像从前,他每次流到巴黎,畅饮红酒,一醉方休,醒来高歌一曲。流亡中的北岛,成为不少朋友相聚的理由。北岛寡言,诗与歌是他生命表达的方式,平时话语的节俭都凝炼在这些艺术形式中,朋友相聚,却总能见证他的慷慨。
(作者是瑞士日内瓦大学东亚系教授)
我认识北岛是在巴黎,应该在90年代初。那些流亡岁月里,语言、艺术、来来往往自由着苦中作乐的游子们,构成了整个90年代巴黎岁月的风景。
再见到北岛是2016年的夏天,这一年的寒春,我失去了一生的挚爱,生命的意义戛然终止。流干了一生的泪的行尸走肉,应该是那个时候我的基本状态。这具行尸走肉让弟弟陪着,想将自己忘掉。云南的天气引领我前去大理,没有计划,只想休息一下麻木无感的躯体与无念的心灵。宋琳的通讯方式居然没有变,他一直流亡在大理,从巴黎流亡回去的婉约派诗人,他也作画。北岛也在大理。
初看起来,让我想起测试色弱用的那些图,我弟弟色弱,当年为了应付各种考核,他还曾让我帮他背那些识别不清的色点组成的图。色点跟我们的神经系统有关。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用毛笔?用墨?点点点成线?点点点成形?点点点成块?点点点成状?当时,我只看到了病人的毅力,用脑的意志指挥手去握笔,用灵魂去碾墨,用全身并不听使唤的神去点,在那些点里召回生命的气血。我默默祝福,看到他这样的坚毅转身,已经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之后,朋友们关心的都是他恢复的状况。在他北京的家附近的酒店大堂,见他中风后的第一面,一起喝了一杯法国红酒,仪式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