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设想
艾:只是没有公演而已,我看了舞台,服装也拿来看了,连十二生肖的头也都拿来看了,将来在舞台上穿上衣服会很厉害的!
2019年9月下旬,在美国纽约接到未未电话,开门见山地问:“我要给罗马歌剧院导《图兰朵》,并负责所有设计,你有兴趣负责编舞和动作设计吗?”
艾:(插话)当然啦!谁还能保证30多年后,还能走在一起排演一出戏?不可能罢?!(若有所思)很圆满,今天不是排到剧的结束,就不会觉得很圆满,今天真正在心里觉得结束了。
“那要先了解你的构思。”
“好啊,我马上让工作室给你买机票,订旅馆,明天飞美国St. Louis,我在那里有展览,我们可以有三天时间从容地讨论。”
“如果我参加,将会是我参与过的《图兰朵》第四个版本,给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由Franco Zeffirelli执导的好莱坞式的制作 《图兰朵》编舞后,我参加了瑞典人民歌剧院和波兰Gdansk歌剧院的导演和编舞工作,音乐都会背唱了。那先听听你的构想。”
不循“陈腔滥调”
“美不是错啊!”
然而歌剧院对我们的这个决定并没有欣然接受,似乎是半路之上杀出个程咬金,一方面担心风格上会格格不入,另方面也考虑到预算问题。未未明确地表示:没有这个参与者,就不可能实现他结构性变化的创作,这将影响他对《图兰朵》的整体设想。结果,替剧团着想,我们同意将原来的20位舞者改为16位,化解了预算问题。
1992年,为纪念“六四”三周年,我写了舞剧剧本《六月血、雪》,结果在香港没能通过审批被腰斩。目前以为这个情节处理放在柳儿身上作为《图兰朵》悲剧结尾合情合理,视觉效果也会美而悲壮浓烈。
(2020年3月9日斯德哥尔摩)
江:你觉得吗?
(作者是瑞典华人舞蹈家兼作家,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艾:花了那么大力气的大家,可一句话叫停就没了……
3月6日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心由罗马回到了斯德哥尔摩的家,原因是3月4日下午,罗马歌剧院行政总监Carlo Fuortes先生到排练厅宣布:基于冠状病毒疾病疫情在意大利失控,政府宣布取消一切公共活动,剧场、博物馆、学校通通关闭。原定于3月25日开演,艾未未首执导演筒的歌剧《图兰朵》叫停!
不安于现状的艺术家
原来未未并不知道我还有导演《图兰朵》的经验,觉得如虎添翼,将自己的想法清清楚楚和盘托出,总结起来大概分为几方面:对陈腔滥调的《图兰朵》故事,他完全没有兴趣,有兴趣的是三位主要演员角色卡拉夫、铁木儿、柳儿是逃亡的难民,他可以在这个题目上大作文章;普契尼没有完成整个作品,柳儿死后近20分钟的罗曼蒂克唱段,由图兰朵和卡拉夫对唱,接吻定情,以及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都是假他人之手,在普契尼逝世后完成。未未认为结局部分,情节和音乐都“俗”,决定砍掉不属于普契尼写的部分,把核心放在柳儿为爱而付出的情操上;舞台设计是个世界地图,这个具有宏观的设计,可以看到他的着眼点和匠心,一块块不同的版图,而又加上很多象征废墟的抽象景观;在剧中的服装设计上他强调身份,难民没有名字,只是暴民、贱民,服饰是“垃圾人”形象,安排在低层;而所谓有身份有地位的权势之流,则冠冕堂皇高高在上;表演上他拒绝煽情和戏剧化的传统舞台表演方式,做到极简,一切点到为止,合唱演员基本上不作任何舞台调度,处理成合唱演员是“音箱”,在剧中只需要他们站在台上演唱的声音,就足够矣。
叫停当晚我们一起去“老成都”吃晚饭,疫情缘故我尽量避免去公众场合,尤其是中餐馆,但那天破例,未未说:“这里最安全,因为只有我们一桌客人。”睡前我给未未写了封短信:“人生有太多的变数,在一起经历了,也是一种经验。放宽心睡觉,明天再说!”
3月3日我们作了些案头工作,从音乐到舞台调度都取得一致意见,好让第二天4日下午排第三幕时顺利的完成。正安排妥了医生、护士、针筒、病床、刽子手的出场,舞蹈演员也有序的练好,如何在舞台上用最短最简洁的方法穿好防护服时,罗马歌剧院行政总监驾到,他请正在工作的指挥Alejo Perez先生和导演艾未未到排练厅一角,当时我立马意识到躲不掉,该来的还是来了。数分钟后,行政总监请所有人聚拢,沉重地宣布了即刻停止排练的决定,并告诉大家明年春天,同样的时间段会安排《图兰朵》在罗马歌剧院公演。
《图兰朵》停摆一年,明年再排时,谁会知道这个世界又变成怎样?计划敌不过变化,相信未未绝不会感到“圆满”,他会为有更新的创意而随时随刻“变卦”。这就是真正艺术家的难能可贵之处!
直到冠病疫情使武汉开始封城,他密切关注着,无时无刻不在了解第一手灾情和老百姓的生活状况,结果疫情愈演愈烈,在全世界蔓延开来。未未在创作中永远抓得住中心、重心、核心,感到这次天灾人祸是世界性的,应当及时在舞台上反映并清楚的用艺术手法表现出来。于是让工作室开始订制上百套防护服,买了各类尸袋作研究……决定用冠病的灾难作歌剧《图兰朵》结尾。
第二个设想是后来在创作过程中发展出来,要找中国传统戏曲演员参与《图兰朵》,因为中国传统戏曲表演经过千锤百炼,十分讲究,非常风格化、程序化。去年11月中旬未未就一直跟我谈这件事,一开始,我没有想通,如何安排这个角色在西洋歌剧中才不显唐突,不敢冒然请演员,经过多次反复讨论,结论是请一位男旦,在歌剧中多个场景出现,既可以扮演波斯王子,也可以是图兰朵公主的魂魄,更可以是柳儿爱的化身。于是我写信给白先勇先生,他对两岸三地戏曲界都熟悉,请他给我推荐准没错,没多久,先勇联系到了台大教授、也是国光剧团艺术总监的王安祈女士,知道了需要后,她推荐了学历博士的京剧男旦兆欣,看了一些表演录像后,决定请兆欣3月初先到柏林艾未未工作室排练,然后一起飞到罗马跟剧组开始工作。
在St. Louis见面,未未一脸的兴奋:“记得在32年前,1987年你邀我和弟弟艾丹丹在纽约大都会《图兰朵》中演特约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歌剧,以前以后都没有啦!直到现在罗马歌剧院找我导《图兰朵》,才会马上想到你,这本身不就是件有意义,很奇妙的事吗?32年后担任导演……”
其实对叫停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意大利北方失控已经多日,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率先闭门,艾未未2月24日晚,在Turin(都灵)市博物馆的一场讲演也临时被通知取消。位处南方的罗马失守是迟早的事,每天早上醒来我的第一件事:迫不及待了解疫情,疫情如洪水猛兽一浪比一浪高,越扑越猛,越跑越快越远。但面临宣布停排,依然不免震惊,确切地说不想接受事实,演唱家们面面相觑,犹如晴天霹雳;舞蹈演员和群众演员更是唉声叹气,因为只有演出才有酬劳,排练时期无偿工作已经两周有余,岂能不焦头烂额?服装、舞台设备、道具、行政部门失望之情写在脸上,他们马不停蹄地改了又改,试了又试,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制作,加班加点几个月了,一切的一切眼下付诸东流,我看到了不少双发红的眼睛和泛湿的眼眶,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
在过去的一年中,未未一直在思考如何对《图兰朵》进行结构性变化,颠覆传统歌剧形式。他认为仅仅创造新的服装、道具和布景是不够的,并强调自己对这个剧有两个关键性设想,第一个设想:大量使用投影,其他歌剧以前都使用过投影,而他的投影视频的内容是要把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目前在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的事件以及社会动乱现象,淋漓尽致抒发出来,磕问核心问题。在原歌剧音乐一拍不改,原唱词一字不动的情况下,难度相当大,但他做到了,第一次看到视频初稿时对我的震撼非常强烈。所有的视频都是他工作室摄制,这些年来累积的纪录片资料,涉及面之广和信息量之大,令我咋舌。
用冠病灾难作歌剧结尾
没想到没隔多久未未就“变了卦”:“不是太普通了吗?”他问我同时大概也在问自己。后来也讨论了一些其他方案,但似乎都不够好也行不通。在寻寻觅觅同时,他又在这段视频上绞尽脑汁大动干戈。
《图兰朵》基本上已经拉好了框架,这部歌剧是艾未未一年多以来的心血,他老说:“比我做六个大型展览花的时间和精力都多了去了。”而我也放下了《爱莲》电影剧本的写作,半年以来一头扎了进去,每晚忍受着因为音乐老在耳边徘徊,而导致失眠的痛苦,更多的是感到压力大,一大把年纪,搞个全新的舞台创作,创作上又必需要有新角度、新思维,加上自己发现光活动活动腰腿不够用,还要练“舞”功,明明是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挑战。
我和未未在老成都饭店酒足饭饱,晚饭后回去的路上,他的助手曾亦兰走在路上给我们录了一段视频,我全然不知。5日傍晚小兰来我公寓道别时放给我看,之后传了给我,我想就拿这段录下的视频中的对话结束此文,会最真切、传神。
江:针筒也都弄好了。
“因为大家都说好,所以我想一定是有问题,也许做得太美太讨巧了?”
他对剧终柳儿死时舞台上的处理考虑最多,是谁杀了她?自杀?刽子手?谁是刽子手?
江:大家都依依不舍。
“我要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清楚表达我对事物的看法,即使失败我也认了,因为至少尝试过……”
《图兰朵》停摆一年,明年再排时,谁会知道这个世界又变成怎样?计划敌不过变化,相信未未绝不会感到“圆满”,他会为有更新的创意而随时随刻“变卦”。这就是真正艺术家的难能可贵之处!
“嗯,最大的收获是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次!”
想到元代戏剧家关汉卿的代表作《窦娥怨》(又名《六月雪》),临刑前,满腔悲愤的窦娥许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半滴不落尘埃;六月飞雪,掩埋尸骸;大旱三年,以示惩罚。果然,窦娥冤屈感天动地,三桩誓愿一一兑现,证明了窦娥的冤枉。
艾:当然啦!衣服都穿了(指的是防护服)。
去年10月份开始,为了筹备工作,由纽约或瑞典斯德哥尔摩出发,我去了四次罗马,一次剑桥(未未家在英国),一次柏林(工作室在德国),歌剧中的每个道具、每件服装、每个图案,布景中的每个细节都是独一无二的,经过他经心设计。由于他工作太忙,还要兼顾到其他展览和纪录片摄制、剪辑工作在同时进行,所以歌剧筹备工作必须见缝插针,找寻时间安排的可能性。有时我们工作到相当晚才分手,不料清早会看到他少至几十,多至百多条短信,不是视频就是三言两语的提示,有时是天马行空的资料,查看一下都是半夜到清晨前他发的,“难道你不睡觉?”我给他发短信,回:“嗯!”
江:(咯咯笑)嗯——也蛮好!是罢想想,啊呀,30多年前……
创作过程永远是最令人愉快、振奋、向往的,因为在寻找艺术上更好的可能性,探索未知。未未更是个不安于现状的艺术家,就举例视频这个环节吧,他三番两次的改,明明有些段落从内容到音乐都天衣无缝的吻合,非常出彩,结果发现他又变动了,问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