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有棵香灰莉木,恰逢花期,一片繁盛的花海,满树的乳白色云霞,在绿的枝叶间拉起帷幔。树下也是一张乳白色的花席,潇潇洒洒地铺排开来。一节独枝,在离地很近很近的主干上硬生生地差出来,又长出去老远,自成一格。
——何其芳《扇》
我趴下来,用小指捅了捅那圆形的蚁穴。又将脸俯下,乜斜着一只眼睛往穴里窥探。
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
我仿佛看见从画中飘下一串白色的太息,轻柔地落了满床满地,连忙将它们从浅茶色的松木地板上捧起,和在水里,吃了,急忙裹进有五百针织的埃及棉的白色床单里,数着天花板上那一抹银河中的群星,渐渐地合了眼,就此入了梦。
也就在那一刹那, 我仿佛缓慢地跌入一段回忆的折光里,一段凝滞的时间罅隙中,好像被谁遗忘在了两个梦的断层之间,又像是同时置身于两个人的梦里。故事好生的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呢?都已经有些陈腐了。这是要一头跌倒槐安国里,见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打了败仗,公主薨后,又被谗言所伤?不对,明明是他,那棵香灰莉木下,巫族声色,西人相貌的老人的梦呀?不是他在1888年来到这东印度的小岛,奉了皇室的命,在园里担任了植物学主任,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割胶方法,遂在马来亚大搞橡胶工业,几十年后,退了休,有回到英国去了吗?
还不等我叫出声来,便跌入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所在。只是这里没有色彩,一切都是黑白的。我站在这边的半山腰上一条哲学家小路之上,观望对岸一座残损的古堡,也矗立在山腰上,守护者河边山谷里的小镇。古堡是黑的,光是白的,房顶是黑的,墙是白的。教堂的钟声从中古世纪就已经建成的教堂里传来,惊起一族也是在那钟楼里繁衍了几百年的鸽。教堂是黑的,鸽群是白的。脚下一条绵延的河流,往西北方向流去,洗去小镇上的哀伤,将它们都带到莱茵里。岸是黑的,水是白的。我走下山区,站在一座用砂岩建成的老桥上,看着眼前的桥门,心中忖度着是否要进去,却又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无非就像是要去那古堡的K,永远也到不了。那是一座回忆的城池,我永远也进不去了。城池是白的,我是黑的。
这些回忆如同一条有雪色鳞片的小白蛇,在我酣睡的时候缠着我,用它那冰冷的蛇腹丈量着我的身体。待到它确定它是比我还高大的那一天,就一口将我的头送入它那喷着冷香的口中。
他弯着腰在树下,在盘虬卧龙有万般纵横丘壑的树根间找到了一个圆穴,只有指头那么大,用一朵花就能盖住。他转过身来,指着那个圆穴,用马来话对我说:
成天凝望悬在壁上的宫扇
弱冠之年的时候,我从墙里走了出来,所以里面的世界也就退到了背影里去,像是一种需要冬眠的仓鼠,钻入了尚未冰封的大地。它退缩到记忆的某个角落里,退到骑楼下的阴影里,退到法国梧桐树枯黄后的叶脉里。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才从我眼前如银铃般地一闪而过,引起了我的注意。可那也是转瞬即逝的,遂又被我迅速地遗忘了。
忽见里面一乘青油小车,驾以四牧,两个紫衣侍者,也像树下老人一般招着手叫我过去。我还正在迟疑之间,只觉屁股上被人一踹,便惊叫着跌入穴中。
树下站着一个老头,西人面孔,带了一顶也是乳白色的巴拿马帽,穿着亚麻布的西服,棕色的牛津皮鞋,杵着拐杖,招手叫我去到树下。我跑过去,看到他的脸,像是在哪本书的照片里见过似的。眼前灵光一闪,兀地想起了他的名字:亨利·里德利。
扇上的楼阁如水中倒影
明明是我的梦,怎么就跌入别人的梦中了呢?淳于棼!里德利!你们拉我上去呀!
然而,外面的那个世界却突然变得切实了起来。它变得真实、立体、庞大,都突兀得有点惊心动魄了。那是一个多么鲜活的所在啊!皇城的磅礴,江南的委婉,南洋的蕉风,英伦的细雨,东欧的迟暮,西欧的活力,南半球的小岛和大洋洲的苔原,都是那么近在咫尺的。
十多岁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我并不了解。除了一座画地为牢的寄宿学校和日日极富规律的作息时间,我什么都没有。在我那时的意识里,世上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墙里面的;另一个是墙外面的。
终于到了如今!可是如今连这样的一个美丽大世界也不见了!其实它并非全然地消失,只是被我框了起来,成为了几张黑白的照片和几幅上个世纪印制的发黄的平板印刷画,挂在墙上。乳白的墙上挂满了精致的框,那框有杨木上了黑釉的,也有烫金的印花衬着宝蓝底的。大小也不统一,色泽也杂了点儿,随意地排在一起,反而有了参差的对照。
转过身来,想找回去的路,又见那个西人老头里德利,站在桥那头招收叫我过去,脚边也满是香灰莉木的黄花。我跑过去,叫他带我回去。他低头不语,指了指河里西去的白水,叫我看。我将身子俯过桥栏,感觉到粗糙的砂岩里储存的阳光的温度,我看到那绵密地反复着的浪里似乎躺着一个人。浪是白的,人是黑的。再仔细一点,那水下似乎有另一个房间,却是有色彩的!也是白色的床,也是松木地板,还有一墙宝蓝烫金的框,只是床上躺着一个人,还不急我看得准确,只觉得背后被人轻轻地推了一把。该死的,里德利!我便又跌入下去。
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
真实的世界,小而充满新奇。没有羊肠小道,更无歧路,条条都是康庄大道,处处都是星空璀璨。人在其中,随意程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仿佛得了万千的神通,仿佛越走便越发的高远。但谁又能细心地觉察,在那样的萧然里正滋生着一股寂寞,这寂寞在不久的将来,会在少年心中造就敏感多疑还有对人情的疏离。可这些又都是后话了。
知是梦,我却偏偏要进到梦里去。
“这就是梦中乘车进去的路。”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蠕动着它那妖娆的身体,将我活活咽下。
里面的世界,虽然单调乏味,但是它是属于我的,是真实鲜活且又孤单逼仄的。我的家人都住在外面的大世界。那里有什么,我不明白,似乎什么都有,但归根结底它对于我来说是虚构的、遥远的、想象的。
有时候是在清晨,在睡眼惺忪的一瞥中。有时候是在深夜,在月光透过百叶窗而投下的万千的条形的月影里,我痴痴地望着这些墙上的画,想着画中的世界,也不知什么斗转星移、四时天光、云卷云舒。只觉得画框外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好像只有框里的世界才是真的。无尽的回忆,被永恒地浓缩在眼前这一墙的画里,而那里的世界才有无限的宽广。
有几次,我仿佛看见从画中飘下一串白色的太息,轻柔地落了满床满地,便连忙将它们从浅茶色的松木地板上捧起,和在水里,吃了,急忙裹进有五百针织的埃及棉的白色床单里,数着天花板上那一抹银河中的群星,渐渐地合了眼,就此入了梦。
十多岁的时候,我有两个世界,一个墙外的,一个墙里的。后来我从墙里出去,里面的世界消失了,外面的世界鲜活了。再后来,外面的那个世界也不见了,成为了几幅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和平板印刷画。最后呢?最后连那些画里的世界也通通不见了,都飘渺得成为了几场轻柔而不深刻的梦,几个梦里的翻身,从回忆的深处如一缕沉香的烟,缭绕而委婉地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