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你怎么没死?

“以免我们都睡睡的,就去了啊!”

因为清晨一场骤雨,濡湿整个区域,雾气氤氲的榕树下,咖啡店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驾早班的德士佬在吃鱼丸面,几只雀鸟与八哥在啄食桌上未清理的残羹。昨夜遗留下的晚报,还刊登着老卡的大胡子照片,但已经面目模糊。

林俞斌说到这儿,眼眶不禁噙着泪。

“要打电话哦!”

老卡不是有不死神话么,怎么还是死了?以90岁高龄寿终正寝?这个古巴种甘蔗农民的孩子,这个天资聪明,努力修读法学博士的孩子,这个经历逮捕、流亡、游击战;这个把古巴人民从贪腐政府的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解放无产阶级,革命成功的战士。这个永远一身军装,永远的大胡子,永远佩戴着枪,永远叼着雪茄。这个延续着“革命者永远不死”的神话的铁汉,他怎么可能死了?然而,他不也说过么:“太阳,时间久了,也会熄灭的!”

你们不懂,孩子们、孙子都不谅解我,说我为人师表为老不尊、临老入花丛、晚节不保,让我自生自灭。我说我可不是风流,乱挥霍、养二奶,可是在教堂宣誓,清清白白娶她过门的,尽管她是印尼人,又怎的?年轻我40岁,又怎的?骂我败光公积金,那本来就是我的血汗钱,又怎的?唉,这个世代,孩子不孝,总有一大堆借口,还拿道德来压人。

“我也不知道……”

“喂,我们三个人说好,一定要每天打电话给其他两个人。我打给俞斌,还有金锣。金锣打个我和俞斌,俞斌打给我和金锣。”

前个星期一,他们才刚刚谈到独居老人深眠不醒的问题。

1

三人雅集在嘘唏中落下帷幕。临走时,互相叮咛。

这个世代,再没有神话了。

三人的生活几乎90%类同,晚饭都草草了事,看一会儿无聊的电视连续剧。累了,关电视,上厕所,喝半杯温开水。当然,“三高”的药是不忘记吃的,再加上通便剂。10点,上床就寝。

“干吗要这样麻烦?”

“哈哈,也许相约好,都一觉不醒吧……”

反正再多活那60年,是赚到的就对啦。

三人深眠,没有再醒来……

“那怎么行?都答应人家了。”

——不会是相约去旅行吧?

比戴新财小一岁,78岁的刘金锣也有“三高”。他肥胖,膝盖也有问题。本想安排动手术,但一看价格,需要上万元,吓得打退堂鼓,宁愿忍住疼痛,一拐一拐来友记集会。他是个退休教员,老婆早丧,两个孩子总算培养成才,都在深圳任高职,娶妻生子,也在那儿落户。他本来有一笔公积金,可安享晚年,谁知某年去峇淡岛旅游,给一个年轻寡妇缠上,寂寞多年的他雄性欲望重新勃发,竟然也搞“二奶村”藏娇,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周末过去温柔乡双栖双宿。这个年轻寡妇竟然要他办婚礼,婚礼用基督教仪式办了。不久她又说要做点小生意,免得他百年归老,她一个人哪来依靠?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年龄相差最少40岁,他死了,她还有很多年可以活,无儿无女,哪来的依靠?金锣忍痛拿出大部分公积金,给她开了间餐馆卖巴东饭,投资去得快,回收就要等久久。

他年纪数三人中最小,但也75了。他是名小贩,在红山卖杂菜饭,卖了一辈子,直到退休才把档口顶给别人。孤家寡人,早前有一段短暂的婚姻,离婚后 一个女儿就跟随前妻而去。他还要照顾一个95岁的老母,到她去年去世为止。人生就像暗哑的琴,无聊时就看看书,吹吹口琴。

“真是冤枉,我只收钱,把他们载到丹戎峇莱,其他的我怎么知道?”

大巴窑友记咖啡店的“三人雅集”终于悄悄然告终。

他们都睡着了,小岛深眠。隧道前面,仍然看不到光亮。

其余两老瞪住戴新财,一脸困惑。

“人真的很难说,年纪一有,心脏血管有什么问题,就咚咚锵了!”

“印尼女人温柔体贴,还帮你按摩、洗澡,夫复何求?”

冷场时,各自喝着冷了的“钓鱼”。

茶客抢着唯一一份翻得像咸菜,快要翻烂的报纸。

“晚上抱着睡觉,你就不会嫌!”

林俞斌少讲话,跟个性木讷有关,也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生乏善可陈,还是不说也罢。不像戴新财或刘金锣,一生都多姿多彩,跌宕起伏。固然,他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吹牛多过事实,但自己就是不能比较。

回到各自的家中,脑海萦绕着,“老卡也死了”。

戴新财意犹未尽,那天反正话题谈开,也百无禁忌,都是他一个人在发牢骚。他说最近在挣扎是否要接受某纪录片导演的访问。问什么呢?拟定的范围竟然是敏感的陈年往事,他涉及偷运潜逃人蛇的事!说是“人蛇”,当然夸张,其实他的摩托艇,除了货物,的确还运载过一些潜逃印尼廖内群岛的搭客,他收钱,从不问对方是何方神圣,但行险路多了,却无端端惹上麻烦,政府人找上他,盘问他很久。他后来赫然知晓,偷运的人之中,竟然有XXX、YYY,赫赫是有名的“XX行动”落跑者,或者是被通缉的漏网之鱼!

轮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林俞斌开口。

“呃,说到那个沉睡不醒,也真的是解脱。我那个老妈妈,活到95岁,屎尿都要人清理,脾气又坏,简直是折磨。那天,她听我吹口琴,竟然勾起回忆,哼唱起《思想起》。我那天还吹《小白船》《紫竹调》,一些儿歌,她都会唱,我妈妈自从跌倒骨折之后,脾气就不好,喂她吃粥,她把整碗粥甩我脸上。那天看她心情那么愉快,唱了很多歌,我还带她去红山吃粿汁,叫她爱吃的猪肠、猪肝、猪耳朵,但想不到……隔天,她就一觉不醒,走了。”

“对呀,我的专访还没有完成。”

隔天,三人的电话都没有响起。

神话不再……

倒是林俞斌突然想起他照顾那个老母亲的一些苦乐。

“才怪,一没钱,二满身病痛,‘三高’缠身,还能跑得动么?”

没死?应该是老天爷保佑吧!醒来时,发觉自己搁在奎笼的鱼排上!

谈到生死,年龄最长的79岁戴新财最有资格,棺材已经进一半,看开了,有什么好避忌?他说:“要死,我19岁几乎死了一次。那年,干走私,把一些柴油、椰油,还有土产私运到丹戎峇莱,就靠着这艘小小的摩托艇,养活我老妈和七个弟兄姐妹。但那一次,竟然遇到印度尼西亚海军,他妈的,竟然朝我砰砰砰开枪!妈的,我又不是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帮派分子,何必这样对我?要喝‘咖啡乌’,讲就是了嘛。偏偏枪弹打中了摩托,爆炸了,整个船艇烧了,我跳船逃生,以为死定了。死抱着一块烂木头,昏昏沉沉的,在海上漂浮了一天一夜,整身浮肿,心想死定了。”

“哪……哪你到底要怎样嘛?”

“都陈年往事了嘛!”

“你平时难道不看报纸的么?”

咦,老卡死了?老卡死了?他不是曾经说过——“我真的死的那一天,没有人会相信!”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

戴新财深叹一口气,他不是怕说错什么,反正历史久远,什么逮捕行动,都成为历史,那些涉及的人物,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像是发霉的梅菜干,发酸的醋,谁会管那么多?他害怕的是,失智症渐渐缠上他,记忆流失,很多东西,恰像是在玩十三张,同花顺摆错位子,或者两对不搭,葫芦不是葫芦,不是给人抓“倒头窿”么?载过几个人?男的女的?名字?谁接头,在哪里上船?到了丹戎峇莱或者丹戎槟榔,谁来接应?付多少船费?等等等等……他全然忘了细节,也忘了准确时间地点,难道对着镜头,当哑巴么?

“干吗要这样麻烦?”

“导演访问,你不是照讲咯。”

曾经万千人崇拜的太阳,也熄灭了。

戴新财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兮兮。

“是真的不知道……”

几乎相约好似的,三人雅集的三个老友记都没有出现,登时令茶客们若有所失,不再见到他们愤世嫉俗、高谈阔论、针砭时弊的身影。三人的年龄加起来超过230岁,脸上皱纹加起来也有武吉知马铁路这么长。本约好每个拜一风雨不改,一定在友记出现。绰阔时斩一盘烧腊,加炖汤,咖啡“小弟”或者“钓鱼”一杯接着一杯,消磨一整个下午。寒呛时咖啡加烤面包或白开水,也消磨一整个下午。

“哪……哪你到底担心什么?”

“说好了,就这样啊!”

林俞斌支吾半天,发起牢骚都是一般新加坡人的惯性反应,只能死不能病啦、物价高涨啦、医药费高涨啦、移民抢饭碗啦、公共交通拥挤啦、无处养老啦、贫富悬殊啦,还有人心败坏、年轻人孝道淡薄、部长高薪啦等。

4

3

“一觉不醒?也好,活着艰难啊!”

2

“我的峇淡老婆的巴东饭餐馆才刚刚开张。”

“知道啦,打电话。”

“哪你不就拒绝那个导演,说不上专访。”

“以免我们都睡睡的,就去了啊!”

“对呀,最近的独居老人,起来或者跌倒,或者心脏病发,或者晕眩,没有人注意,随时就可能这么走了。连拜拜也来不及说,我们不要这样。”

“喂,我们三个人说好,一定要每天打电话给其他两人。”

“看啊,但念书不多,只能看一些八卦新闻。政治的东西,我不懂。你讲什么绑票案,什么双枪大盗,我还懂。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什么行动的,我是真的不懂。求求你,我承认,我是干走私的,但其他的,我真的不懂。”

——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真的为“大胡子”的死伤心么?

三人继续想着老卡,老卡尽管晚年身体不好,还是撑到90岁。他不是革命战士么?死的时候,入殓的时候,还留着长长的大胡子么?佩戴着枪么?他的死,古巴这个最后的社会主义国家,会不会翻天覆地起变化?唉,到底接不接受纪录片导演的专访呢?唉,巴东饭餐馆维持得下去么?他的公积金,也花得差不多。唉,女儿跟着前妻移居澳大利亚,不是等于永远见不到面?孤家寡人,日子怎么过?活得长命,像老妈妈那样,是不是一种受罪?“太阳,时间久了,也会熄灭的”……唉,都不去想了,累了,真的累了。

不是还浸沉在“老卡死了”的忧伤里吧?

有时集会出现冷场,戴新财硬要他说些什么。

哈哈,你真是命大。

林俞斌见大家都面面相觑,又沉默了。

“你看我,搞到满身病痛,还不是她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