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但森林无路,怎么狂奔?森林里充满杂枝、树根、腐烂树叶,还有枯树断枝横挡去路,还有葛藤缠缠绕绕,随时绊倒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怎能狂奔?他狂奔不了几米远,就被葛藤绊倒了,滚下了斜坡,骨碌碌跌进一处凹陷里。
他看到一张脸,像蜡像般的五官渐融似的往下淌,他枯槁的肤色,眼神黯淡,像是按捺着极度饥饿感。他穿着破旧的军装,肩上扛着的枪,犹如千钧重压。他喃喃自语说:“我想走出森林我早已失去战斗意志别讥笑我懦弱我也是个人是个人啊……我一意孤行我抛弃眼睛快要失明的母亲进入森林我不孝我追求那虚幻的乌托邦我……我像什么我沦落为历史的渣滓无足轻重……我想回家我母亲在等着我等呀等的等到眼睛都瞎了看不见了我要弥补一切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做错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啊啊,请给我这个机会吧!”
诱引越来越强烈……
但友源还没出发前,就看到自杀森林“青木原树海”网站。噢,鸟瞰之下,树海郁郁葱葱,看了令人心旷神怡。进入森林景象,树木参天而起,茂密的树叶遮挡了天空。脚下是积累千万年的落叶,还有葵类植物,还有青苔,都在这阴冷潮湿的环境里恣意地生长,占据着这广袤的区域。而且每一棵树,看来都是一样的,每一株葛藤,绕来绕去,都像是循环,把你绕去迷宫,再也走不出去。
“他是什么人?跟你一起来的吗?”
友源不由感到一阵悲哀!一种荒诞感!
她老婆天崩地裂般向他兴师问罪。他气炸了,为自己辩护:“这是我想要的吗?我自问做工尽责,连伤风感冒也照常上班。为什么被裁的是我?因为我薪水高吗?因为我好欺负吗?还是我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根本的原因,是外资进入,公司重组,他妈的洋人掌权……我好冤啊,三个孩子还小,我不知道吗?我怎么办?向你坦白了又如何?你帮得了我吗?向你坦白又如何?你会安慰我吗?你只会责备我,只会伸手跟我拿钱,孩子要买什么什么,你要装修厨房,要买意大利化妆品橄榄油,我不逃出去,我会发疯啊!你知不知道?”
76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放弃生命,甘愿被森森树海所吞噬。
他惊悚地从凹陷里爬出来,显得浑浑噩噩,像是经历什么又忘记什么。总之脑记忆像是缺掉一部分,变断层,森林狂奔的画面却不曾忘却。尽管他的腿受了些皮外伤,他还能一拐一拐继续找出路,他非要走出这片树海不可!他要活下去,他要看着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看着自己慢慢变老,并且和妻子和解!是的,他要向妻子认错,他自暴自弃,遇到逆境,努力得不够,他相信自己必定能在48岁年龄,再找到工作的!薪水可能不丰厚,但足够养家就好了——就像那场冠病疫情,总会过去的。
终于有人发现他的踪迹,向他老婆报讯。
友源坚持:“不!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啊!”
“你一个人吗?”医官问。
友源曾经上网搜索了关于“青木原树海”,这个日本富士山的“自杀胜地”,像有股邪异的魔力,有股难以抗拒的诱引,磁铁般吮吸着许多生无可恋、厌世、企图自杀的人进入莽莽无边无际树海中,然后迷失期间,葬身其间。根据富士山巡山队伍的资料,单单在2002年,就寻到76具尸体。
这个世界怎么啦?非逼他入绝路不可么?
——这个自杀圣地,到底有何魔咒?
友源带领营会医官赶回密林深处。在凹陷里,赫然是一具尸骸,早已腐烂,只剩下骸骨。友源很震惊,“他明明还活着啊!我们谈革命、聊人生。他说他被困在森林里,有家也归不得,妈妈失明了,也不能尽孝。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是他鼓舞了我,给了我生存下来的勇气啊!”
可能有些人会嘲笑他们傻,谴责他们懦弱,“为何有死的勇气,却无生的勇气?把问题丢给活着的亲友,自己却一走了之?”然而,多少人会尝试去理解,对人生万念俱灰,或疾病,或钱财,或婚姻,或孤寂,或人生困顿颓靡,这76个人,何以会产生一种集体意识?抑或是集体无意识?竟然同时找到一个可以了结自己生命的胜地(圣地)?圣地,意味着庄严、神圣、不可冒渎;他们犹如完成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奉献、勇往直前的仪式。而且他们也许都晓得,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拦阻他们的神圣意愿,必定能涉入无边无际的那幽森树海,欢然或欣然或茫然地接受死亡这个祭奠。
“没用的家伙,只会对我吼叫!”
他该像那76个人那样,庄严、敬虔地献于祭奠啊!怎可半途而废?
——生无可恋?死有何惧?
如今,树海,不再是网络的画面,而是真真实实地存在。
不对,怎么可以动摇?
他发觉森林在狂奔,每一棵树都在狂奔!仿佛受到什么惊吓,像起了骚动的非洲象群,像受到袭击的美洲野牛,朝着同一个方向发狂奔腾!噢,肯定是他的幻觉,但每一棵树继续狂奔,拔起根须,竖起树丫,迈步向前,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仿佛天崩地裂,毫无停歇下来的意思。
他又渴又累,待完全走不动了,自杀的念头便开始动摇了。
“不是的,我是在森林里迷路时遇到他的。他应该是马共,曾经抱有革命理想,1989年签署和平条约时,他选择不放下武器,继续在森林里挣扎求生,吃野菜野果度日,他身体状况很糟,脸浮肿,脚趾都溃烂了。是他……是他鼓励我不要轻易放弃生命的,是他鼓励我走出森林的。我……我不能丢下他的,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带你们去找他。”
他越过长堤,再乘搭火车抵达彭亨州瓜拉立碑。终于孤自进入大汉山森林时,他这么想:“这就是我的生命终结地!”
——真的是如此么?决断地视死如归?
但是日本如此遥远,他连一张单程机票也买不起,嘿嘿,若有钱,他何必自寻短见?他是在越过长堤,再乘搭火车抵达彭亨州瓜拉立碑,终于孤自进入大汉山森林时这么想的:“这就是我的生命终结地,这就是我的生命终结地!”离开火车站,他一开始是跟着一队大汉山中学生露营队走,到了山麓,他们扎营,他则悄悄避开他们,漫无目的在山中乱走。开始还有山径,伐木营的盘车路,土著狩猎的秘密通道,渐渐地,就无路可循,荒僻渺无人烟了。触目尽是耸天而起的森森树木,腐烂的枯叶,交错的葛藤,横倒的枯枝,而森林中并非静寂的,闻鸟啼、闻猿猴叫、闻蝉虫从长眠中醒来的欢呼鸣叫,宛如一出交响乐。
家里渐渐快要断粮了。靠老婆那份教补习的微薄收入,撑得住这个家么?家里变成战场,天天吵架,摔椅子。他老婆忍不住制止他,“再发怒,也不能再摔椅子了,不然,家里就没一张完整的椅子了,我们都要坐地上吃饭了。”
医官看着他,安慰地:“你一定是身体虚弱,产生幻觉。”
他终于见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土著从树后闪出来,身上背着狩猎的吹筒工具和刀。他舒了口气,用生硬的马来语说:“我不要死在这里……”土著点点头,没说什么,带他左弯右拐,一下子就到营地。终于遇到了那群中学生和他们的医官,他们给他包扎腿伤,给他喝水。
“吼叫的是你啊……”
他深陷凹陷,动弹不得,随时都可能被树木一脚踩扁!
——到了这里,就是我生命的终结地了。
医官说:“你应该感到庆幸,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亏了股票,狠狠斩仓,仅剩一点钱,他准备上赌船搏杀。赢了,就暂时解决了难题。输了,就爬上栏杆,往茫茫大海一跳,一了百了。
他边疾走,边呼救,来到溪水边,喝了溪水,精神振奋不少,便朝着溪流的下游走。他在网络上读过一些野地求生的常识,他必须趁着体力还在,饥饿没来袭之前找到出路,找到人烟,找到可以救他脱困的人。
他怒摔了一张椅子,结果椅子的脚断了。
他不断在自问自答。反正森林够大,能与谁对话?中年被裁,婚姻出问题,“金手握别”的赔偿金输光,生活的柴米油盐怎么办?弟兄姐妹的冷漠,这一切的一切,有什么大不了的?非死不可么?真的走到了绝路么?他自问并非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学历不高,靠着自学自修,还有悟性睿智,以优异的成绩考得保安系统管理文凭,然后从货仓搬运转行成了保安公司主管。十几年下来,没有什么大成就,但工作尽责、效率也高,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做人,巴结逢迎,谄媚上司,笼络人,他一概不会!但对于朋友、同事、家人,他忠诚、慷慨、无私。他理应活得坦坦荡荡啊!有必要寻死么?他对莽莽森林害怕起来——青木原树海那些自杀者卧尸树下的残骸浮现在眼前!饿死的、迷路死的、渴死的、疯死的、孤独绝望而死的……“不,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森森树木、堆积落叶、枯枝树藤、腐烂尸体。
答案就是“零帮助”嘛,啰嗦什么?敷衍什么?
76具尸体!
树木狂奔,掀起了狂风,呼啸而过。
树林又开始呼啸着狂奔……
狂风呼啸终于过去……
他全身疼痛,晕晕眩眩。
他真的犹如置身“青木原树海”了!
处处是腐烂的气味,是妖异的氛围。
他狂奔,一路狂奔。
冲突并未就此平息。他开始努力找工作,写了100封应征信,参加了50次面试,都泡汤了。理由一,他年纪大了,要求的薪水过高。理由二,“你只会做保安,文案、物流你不行,电脑你还停留在2.0。广告撰稿?呃呃,报馆编辑?呃,你没受过新闻专修训练,英文也不好,恐怕难以胜任。”难道要我去做扫地的?或者回去做货仓搬运?呃,什么?都机械化了?或者到食阁收碗碟?“那也不行,因为现在收碗碟的,也要受训,他们有张文凭的,你没有。”
家贫百事哀,吵架继续。
友源一遍又一遍地浏览着青木原树海的图片。
自杀胜地?自杀还有圣地?
他继续漫无目的在森林中乱窜乱走。
连蝉鸣、猿啼、鸟叫都噤声了……
他缓了口气,梳理一下,遗忘的记忆断层续接回来了,急忙说:“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需要帮助,他极度饥饿,可能有很久没有进食了。”
那张脸继续凑近他说话,像蜡像般的脸的五官往下淌……
他一阵晕眩……
他的疼痛舒缓了,晕眩感渐渐消失,森林狂奔也歇止了。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受了伤,恰像是一只被摔坏的椅子,各个部位都松脱了,不能恢复完整扎实状态了。呃呃,那种椅子,被摔坏了的椅子,他深有体会。他清楚记得,自从中年被裁之后,他完全失去男人的尊严,痛苦不堪,颓靡不堪。三个孩子都还在读小学,生活怎么办?吃的、穿的、用的,柴米油盐怎么办?学费怎么办?屋子的供期怎么办?太太的意大利美容品橄榄油怎么办?他继续每天穿着整齐拎着手提电脑去上班,其实是在公园溜达,或在咖啡店呆坐看报纸玩手机,下班时间照旧回家。他也用“金手握别”的那笔钱来买卖股票,希望赚它一笔。但事与愿违,刚好遇到冠病疫情肆虐,股票一买就大跌,亏损了一大笔。
山穷水尽之际,友源只好去向弟兄姐妹求助。大哥是联络所职员、居委会理事,只会给他一堆表格,“寻求政府援助吧!反正政府有那个钱,不拿白不拿。”姐姐嫁给了有钱人,不过她说:“有钱的是我老公,不是我,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每个月的家用,都要看他的脸色!怎么敢提出多余的要求?”弟弟正准备出国再修读个博士,怎么敢烦扰他?妹妹呢?单身空姐,正准备买“鞋盒公寓”,第一期定金给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成为房奴,而且计划了几年的“西藏之旅”眼看就要成行,怎可放弃?“哥哥,我是再苦也要去旅行的信徒,哥,我去了西藏,会去帮你转转命运轮,让你转转运。要相信转运轮哦,很灵的。”他心里嘀咕,“很灵?又不见你嫁得出去?两次婚姻,三年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