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真的这么重要吗?直教您生命相许,舍我其谁。

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相遇,会有后来的《大河尽头》吗?偶尔我会问自己。

一列快车乘载得住几许轻愁?您有什么愁吗?

无他,浪子也好,游子也罢,或婆罗洲之子,千里迢迢,神游旧时旧居,梦回山河莽林,今生今世,此时此刻,唯有怀抱文字,挥洒文字,才能疗愈缺憾,弥补失落。

那一天新书发表会结束后,晚上我line您,请您take care。您说:谢谢你来,好朋友。我说:应该的。和您认识,始于麦田,因为文学,真的是缘分,多保重。您回说,yes!

与日照竞跑,与月光竞走,来自东西南北的我们,其实是希望争取更多的一分一秒,在淡水与台北、新北市之间。有了这一次的再见,是希望有下一次的再见,不是不见。

今年的夏天特别多台风吗?海棠走后,文艺营结束,我和同事陈逸华去看您。这是我第一次去您淡水的家。远眺窗外的淡水河和远处的观音山,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淡水河很像婆罗洲砂拉越的拉让江。而观音山呢?是否会让您想起《吉陵春秋》里的长笙?

傍晚的捷运,晚上的捷运,烟茫夜静,车上行人各有心事,模糊不清的脸庞是欲挥之而后快的忧愁。今朝一别,明日几时有,我们还会再相见吗?回到台北,虚寂深深深几许,仿佛那挥一挥手,就带走了所有的语言,留下瘖哑。

这是一个令人不快乐的夏天,让人的情绪跌荡至最谷底。人近中年,往事幽幽。午夜惊醒,辗转反侧,此忧无计可消除。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说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剪不断理还乱,却道为时已晚,徒留唏嘘。

是的,这是您笔下的淡水河,也是卡布亚斯河,也是我们的“月河”,Moon River,月河上的光亮,灿烂您回家的路,找到回乡的路。

从此真的是追忆似逝水年华了,一句珍重万千只能向淡水河遥遥在望。只不过这是拉让江的一瓢江水吗?或卡布亚斯大河的滚滚河水?还是淡水河的故人背影?往事不会消逝如轻烟。不过侠女隔江犹唱月河曲,在心里默默吟诵着:

今年的夏天特别漫长吗?直至十月初还闷窒窒的,空气湿度非常高,皮层上仿佛粘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

从此淡水有您的记忆,也有我的记忆,我们的记忆。

我记得您说过,最想回婆罗洲。此去经年,离开原乡30年后,您终于返乡探亲并扫墓,祭拜父母亲。乡愁的路上有您深深浅浅,萧瑟的足迹,踩印在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长途。重返雨林,重游猫城,少小离家少年“永”,老大回家少年“永”。无改的乡音等待您的,是鬓毛已催的赤子之心。原乡与他乡,故乡与异乡;从婆罗洲到台湾,几度春风几度霜。由岛至岛,从江到河,溯洄溯游,且将此水他乡饮。三千已多,唯取一瓢,愁心已慰。

胡金伦

而您,依然坚强,为生命而战,为文学而斗,未怕凋敝,勇敢向时间之神下战帖。

环顾一室,朱鸰漫游他方,只有一缕侠魂萦绕心头。简朴的生活,清幽的平淡,您微微的笑意,偶尔的愠色,总让我惆怅不已。天涯何处觅字踪,您念兹在兹,不肯放弃的,是稿纸上涂改再涂改的,未竟的下一回。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爹要捕鱼虾啰,阿嫲织网要织到天光。

但其实那是幽幽的忧虑。

我的眼泪溃堤了。从此以后,我和您的line,停留在这个画面上。

而我,常常不自禁的想起,那一年的冬天,与您相见在峨嵋街的十字路口。您魁梧的身影,叼根烟迎风独坐,虽然两鬓有点斑白,我相信那就是传说中的您。

再有一次,您拎着熟悉的,泛旧的手提公文包,独自坐在骑楼下,怔怔望着对面的大厦。您说您以前住这里,和小佩。我“哦”了一声。那是非常偶然的一次相遇,重启了日后我们这些在台的马华人有缘多相聚,清酒三酌。那时候您已戒烟戒酒,但仍然挡不住醇香的诱惑。您话不多,对着相机镜头的小小腼腆,谈书论书,小说里来小说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结束后,您拎着熟悉的,泛旧的手提公文包,坐上捷运,往淡水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