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点头,却也无法为我解疑,其实他早已舍身于回忆的折光里。他说当整个欧陆都逐个沦陷时,他独有怀念伦敦那种“谦恭的、宁静的、没有仇视的市井气氛。在那些年里,没有什么比在农村和城市里笼罩着我的仇恨和紧张气氛更毒害我的生活。”

此时,我才突然记起自己到访他家的目的。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从裤包里拿出先前在各地医生那里索取来的巴比妥类安眠药,裹在牛皮纸包里。

属于自己的时代啊,难道真是要在这永无止境的斗争和幻灭中荒废了吗?思前忖后,有时心里一怔,像是悟了,刚要出口,却已忘记。直到那天遇见他,听了他的故事,才发现原来早有人说了自己不可言明的话。

我沉默,原来都是如此,一旦离开就月迷津渡,不可寻向所志。可是我和他兴许亦有所不同?他一个犹太人,奥地利人,作家,如今在远离了母土的南半球写作,仿佛脱离了所有的根源,语言不通,没有书籍资料和任何档案,单单只是凭借这记忆就要胆大包天赤手空拳地去重修那往日流年。

见我不语,他便侧过脸去,望着远方迤迤然要坠山的夕阳,喃喃自语:“是在巴特的那个家?还是在萨尔茨堡的那个家?还是在维也纳的我的父母家?”

“这是最后的决定了吗?你和你的妻子……”

我的昨日世界,还会在未来回到我的身边。

“我从未把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把自己的生平历史向旁人讲述不可。”他站在巴西彼得罗波利斯家中二楼的阳台上对我娓娓道来。他说是时代自己提供了所有的幻灯片,而他只是在一个光阴幽幽的暗室里,对着投射在白墙上的静态影像,透过几百万个在灯光里游过的微尘,看图说话,仅此而已。

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会散发出一种哀伤的温存,让天地间的光影都顿时随之转变:“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那是他对于过去的评价,他是在非常接近故事开始的某一时刻转过头来这样跟我说的:“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

他手中的雪茄散发出特有的花香,我看见他的侧脸映衬着山腰白色阳台前那几株棕榈,又见他总是梳理得极为平抚的头发以及八字胡,就打心眼里觉得他在这里的出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他的举动是那么笨拙,如同一只落上甲板的信天翁,回天无力。

当那年我离开狮岛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未能料想此去昔年,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动荡不安。两年来,虽也有诸多收获,然而当我来到北美,才发现原来相比之下,记忆里的南洋是如此的和煦。那时的日子安定、静好,家事国事虽然也因有歧义而时常发生争执,可都莫过于夫妻间的拌嘴亦,或是姐妹间耍小性,不伤大雅,如同晴天落白雨,日子照常的流亮。

(注:茨威格和妻子夏洛特于1942年2月23日在巴西流亡期间双双服镇静剂自尽。本文中所有“他”的对白都引自茨威格辞世之作《昨日的世界》的中译版,遗嘱从德文告别信翻译而来。)

是的,世间有毒,他的世界已经病入膏肓。此时,我才突然记起自己到访他家的目的。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从裤包里拿出先前在各地医生那里索取来的巴比妥类安眠药,裹在牛皮纸包里。当我把这些通向重生的丹药递给他时,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么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细数起来,也就无非是那几桩:欧陆频受恐怖袭击,英国脱欧,美国政党交替,全球极右思潮复苏,枪击、独立……这些皆为天下事,而我一介书生草莽,原想姑且还波及不到我这里,可世事如潮音,天下都是兵器,挡也挡不了。即使我真的能一头栽入书本里,可身处行动主义至上的国度,看到这里的人民动不动就要走上街头,要斗争,要平权,虽然我打心眼里支持他们的诉求和勇气,可总莫名地觉得他们的心和自己的心隔着万水千山,这才晓得是真真离开了华人世界。

直至多年后我才从他处得知那时我未能听到的他死亡前的最后独白:

没想到他一听到“生活”和“家”这几个字就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我的哪一种生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生活,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生活,还是今天的生活?”他这样地反问倒是让我自觉说话唐突轻率。

“如果当初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还会选择离开吗?”我有些天真地问他,只想索取一个安心的答案来领我走出当下的惶恐。他慢慢地回想,然后向我叙述1934年他在萨尔茨堡的祖屋被纳粹秘密警察首次搜查的情景。虽然只是在清晨敲响他的房门,让佣人唤醒他,再形式性地检查所有的房间,可他是把自由和完整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经此一番,便觉得奥地利是再也住不得:“我已最终决定放弃我的住地。那是我脱离自己祖国的第一步。不过,我知道,自从维也纳发生事变那几天以来,奥地利已经失败——当然我还不能预测,我将因此失去多少。”

生命的陨落,总是脱离不了审判。可不管是神的审判还是十殿阎罗都在来世,唯有文字的审判在今生在现世。我的文字还没有消亡,我的精神上的故乡也没有沉沦,我唯有常常在如今这纷扰的世界里去回忆岛国的永夏,那从17岁一到就未曾离开的夏天。我在这些记忆里铸造出一些无足轻重的文字来,为自己留作日后的念想。

我的尾音在时空中被切割开来,他的身影也顿时在夕阳中变得晶莹通透,就在他的轮廓即将完全消失的一刹那,我分明地看见他转过身来,如此真诚且炽热地注视着我的双眼,世界旋转起来,他的眼眸中没有我所想象的悔恨,他把它们都留给了过去。

“是啊,那年我离开的时候也未曾料想过会不再回去,可你是被局势所逼而因应变化,一路逃亡到英国、美国最后到巴西。而我的生活中至今还未有这般的大破坏,也没有人阻止我回去,可也甘愿自我放逐,又是为何呢?”

我不解地说:“真是好笑,你一个生活在欧洲、家在维也纳的男人怎么会来这里定居?”

“……与我用相同语言世界已经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也已毁灭。但是要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需要特殊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精神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