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读巴金的书，现在的我不喜欢那么沉重的东西。当年视《激流》中的觉民、觉慧为英雄，钦佩他们排除万难，脱离腐朽封建家庭的决心与魄力。然而，巴金的年代跟我们的年代不同啊！蒹葭，为了当年你在家中“闹革命”的那件事，我竟然心有余悸，我没有让我的学生和自己的孩子阅读巴金的作品。当年执着于“自己的命运不要别人摆布”的信念时，你对巴金那个年代的背景和处境了解多少？你对自己的光景又了解多少？我在想，若我的孩子也像你一样跟我“闹革命”，那我会怎么办？我在意的不是他们冒犯我使我生气，而是担心他们因为年少气盛，自以为是，结果走上万劫不复的歧途而不自知。这些年来我接触很多青少年，最心痛的事情莫过于看着他们走向堕落的深渊而没有能力阻止。
亲爱的蒹葭：
然而，你知道我一向随性，生活上从来没有太多的规划，因此，我没有为退休的你做任何安排。我也相信65岁的你，肯定比此刻的我更有智慧。如此，我又何必用此刻不成熟的想法去限制你或影响你？
好了，就此搁笔。祝福你！
蒹葭，我常常为这些人心痛。我想，人生之所以残酷，因为它只有一次机会。付出智慧和努力，明明可以凯旋而归的，最终却因为一个失足功亏一篑，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每每想起这些人，我就想到我自己，想到你！人生不外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快乐或悲伤。有的人带着遗憾离开世界，可有的人却是奏着凯歌来到人生的尽头。他们可以在墓碑上无愧地写着：“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说到未来的伴侣，我很喜欢徐志摩说的：“我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这也是我的信念。像邱璟牧那种一本正经又自以为是的人，千万不可以交往。我还有几个择偶条件，你且听着吧！首先，不可嫁给身材肥胖的；其次，我也不能接受姐弟恋；最后，千万不要找一个念商科的，我总觉得商人没有一个是真诚的。
亲爱的蒹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65岁的人生我不能预测，也无法参与。只希望你能够在人生的另一个起点上，正确地选择你的路。祝福你！
德叔叔的死让我想起很多晚节不保的伟人，譬如当年以色列的所罗门王，他的智慧、财富、声望一度无人能及，他在位期间更是以色列王国最辉煌昌盛的时期。可惜当他拥有一切之后，便开始骄奢淫逸，最终导致以色列国分裂。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也随处可见，信手拈来就有唐玄宗、乾隆皇帝……这些君王在位初期，总能够励精图治，关心百姓，把国家推向盛世高峰。可是他们到了晚年，不是宠幸嫔妃、任用奸臣，就是生活奢靡败坏、怠慢朝政，结果国家迅速走向衰亡。
晚风轻轻吹动桌前紫色的窗帘。夜已很深。外子推门进来准备就寝。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完成他的工作。我何曾忘记你的择偶条件？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身材肥胖，比我小两岁，而且还是商科毕业的。他完全不符合你的条件，但我却亲自打开心门，张开膀臂，迎接他走进我的人生。他是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原来人是会改变的。在某些方面，我和你，你和我，我们竟是那么的不同！
2018年6月12日
1996年6月8日
你还记得吗？就是去年的事情，我们华文学会几个执委到T城某中学去交流，那里的同学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半年没有华文老师。他们一群同学每天放学之后相约一起到图书馆去读华文，他们自己编课本，相互批改彼此的作文。对这样的一群少年，我不能无动于衷，视若无睹！所以，我选择了中文系，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到这城市做出贡献。
除了爸妈，反对我读中文系的还有班上那个邱璟牧。那天，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跑来说要跟我分手。我当下愣了许久，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冒失的举动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们算男女朋友吗？我好像从来没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只是两年来同学们起哄，把我们凑成了一对。他会考期间曾约我去图书馆一起读书，我没有拒绝他，没想到就这样让他误会了。他反对我去台湾读书，他们都要去澳洲。我说那你们去澳洲我去台湾，他就说那我们分手吧。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然而，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丝毫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反之，我佩服你的勇气，更感谢你为我争取的一切。你在重重的压力和世俗观念的喧闹中，一意孤行却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在追求知识的生涯中，你给了我璀璨而丰盛的青春记忆，以至此之后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因为得到文学的滋养而快乐满足。我成长之后的人生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因此纵有艰难和挫折，也能够喜乐地面对。回顾过去的岁月，看到18岁的你如此任性冲动，竟然没有行差踏错，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奇迹？在无可预约的人生旅程中，我想，你和我都要感谢那双在暗中牵引我们的恩手。
蒹葭
写到这里，我的好奇心来了。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神秘的未知总让人神往。岁月如风，把此刻我的迷惘和坚定，叛逆和赤诚，遥寄给远方永不相见的你。
蒹葭
蒹葭
一、写给40岁的蒹葭
走过一程程山，一程程水，一程程不断往后退的风景，不经意回头，蓦然发现过去18年来我捕捉到的只是风一般没有面貌、形体、风格，也没有波澜顿挫、喜怒哀乐的倦意。连所谓的回忆，也不过是一些模糊不清，稀薄得随时可以灰飞烟灭的画面。我仿佛坐在一列行程已被安排妥当的列车里，一路上想必是安全稳妥的，可是我渴望的是另一种乘风破浪的自由与精彩。我没有经过太多的思索，就决定中途离开这列车。
蒹葭，我并没有忘记T城那一群放学后风雨不改到图书馆自修华文的少年，我的心仍牵挂着他们。但是，我敢说这个年代在同样的城市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这样的孩子。20几年过去，当年的老问题被掩埋起来，仍旧没有解决，但是人们渐渐地习惯这些问题，也就能够坦然面对。没有华文老师，他们也乐得可以少读一个科目。生活仍旧继续，甚至还因为科技的进步，人们的日子如鱼得水，就以为明天一定会更好。
末了，我也要休息了。就此停笔。
亲爱的蒹葭：
蒹葭，你我虽说不可能碰头，你似乎早已离我而去，但事实上你却无处不在！我的身体发肤、我的心思意念、我的快乐悲伤，甚至我的过去未来，你都充满其中。你变成原子、分子，凝聚起来编织成我所有的回忆，也建构我的人生。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不了解你？
2018年6月8日
这时候写信给你，只有一事特别要你谨记于心。
我之所以会写信给你，是因为最近参加了几场丧礼。这使我不禁在想，65岁的你会在哪里？在人间，还是在天堂？爸爸五年前回天家了，我不知道你65岁退休的时候，妈妈可还健在？我们所爱的亲人、朋友是否都还在身边？我明白，我们在世上都只是短暂的客旅，但也正因为是短暂做客，所以每一寸在世上的光阴，都显得格外珍贵。
此刻正是夜阑人静，月的光华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照见孩子们酣睡的脸；外子还在客厅赶一份新项目的计划书，他已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一个人坐在窗前，读你娟秀的字迹。好羡慕你写的一手好字！不知为什么，我手中那一管秃笔好像不再听我使唤，许久没有为我写漂亮的字了。我总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跟时间赛跑，花时间慢慢琢磨写字的艺术对我来说是奢侈的行为。
晚节不保。这是多么令人战兢的下场！
你说的，我都明白。因此在提笔给你写信的此刻，我的内心充满了歉意。我知道我辜负了你。你的满腔热血如今已经变成云淡风轻。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当年很多看起来艰巨不可能的事情，你可以不计后果地勇往直前；现在的我，却有那么多现实的考量？我依然想做很多事，但总是裹足不前，最后只能一边叹息一边收拾梦想的灰烬。我常常想象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露出极度失望难过的表情。我深感愧疚，但没有后悔。我只能说，你有你那时候的勇气，我也有我这时候的怯懦。同样的，我也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爸爸妈妈始终是疼爱我的，最后他们妥协。我的“革命”成功。爸爸一边替我办留学的手续，一边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毕业以后可能就要面临失业，他希望我能够想清楚。
亲爱的蒹葭：
亲爱的蒹葭，所以我要写信给你。倘若你的人生道路因此不平坦，祈求你原谅我18岁的任性，也希望你能够从心里明白我为你做的决定。
蒹葭，我却要你明白，我这种种的叛逆，不是年少轻狂，而是为了给你带来真正的幸福与满足。我不要你浑浑噩噩、平平凡凡地过生活，我要你活得既喜乐又有意义，我要尽我此刻的力量许你一个丰盛的人生。巴金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与，而不是在于接受，也不是在于争取。”爸妈说我既然是理科生，就应该读医学或药学，这些科系出路广，不怕没有前途。然而，若接受、争取不是生命的意义，那么又何必为了优渥的薪资跟大家一样去读什么医学、药学呢？何况那不是我的兴趣。反之，我有我自己的志向。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一开始，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像德叔叔、所罗门王、唐玄宗、乾隆这些不平凡的伟人，他们聪明一世竟然会糊涂至此？后来，我总算想明白。当我们涉世未深，经验和能力都还不足的时候，我们愿意谦卑受教，懂得谨慎小心。可是，当我们年纪渐长，累积很多资源和经验，很多事情自己能够轻易驾驭的时候，我们便失去起初的那分谦卑与警醒，结果在某一方面行差踏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三、写给65岁的蒹葭
二、写给18岁的蒹葭
最近参加的丧礼之中，德叔叔的死最让人唏嘘与悲痛。德叔叔你记得吧？阿弟的中学校长，他当年曾经把所有的积蓄捐出来为贫穷乡区兴建校舍。他的学者风范和无私奉献一直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但很不幸的，他退休之后不晓得做了什么事情，竟然牵涉一宗诈骗案，结果被控上法庭。也许受不了各方的压力，他上星期选择跳楼轻生。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人生的场域，但我隐隐觉得我们之于人生，还有未竟的约定。
我特别选择在你退休的这一天让你读我的信（倘若真有这一天），因为退休是人生另一个美好的起点。许多在退休前没时间追求的梦想，没时间完成的计划，没时间修复的关系，没时间把握的幸福，退休之后都可以去追求，去完成，去修复，去把握。退休，是何其美好的时光，不瞒你说，此刻的我，心向往之！
不知道40岁的你是否还记得你年少时的偶像？同学们都说我对巴金的痴迷和狂热，已经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大部分的作品，能买到借到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灭亡》《新生》《寒夜》《憩园》《第四病室》……甚至他的《随想录》，我读了又读，已经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你都还记得吗？我还废寝忘食地关注一切跟他有关的事物，包括他的封建家庭，他的妻子儿女，他被“关牛棚”的经历，他笔下提到的俄国小说家以及他同时代的作家……我必须承认我在家里“闹革命”，不顾爸妈反对坚持申请他们反对我去的大学，修读他们认为没有出路的科系，义无反顾地走我自己要走的路，这一切叛逆的行为的确是受到了巴金的影响。
我常常想象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露出极度失望难过的表情。我深感愧疚，但没有后悔。我只能说，你有你那时候的勇气，我也有我这时候的怯懦。同样的，我也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些年，我对爸爸妈妈的歉意与日俱增。爸妈是对的！爸爸说你毕业后会面临失业，事实果然如此。所以你毕业之后一直漂泊在外，所以我到底还是无法帮助那群在图书馆自修华文的少年人。你瞧，爸爸妈妈很早已然知道你任性的结果，也知道他们一旦拍板答应让你追求梦想，就意味着他们即将与至爱的女儿长时间分开，但是他们宁愿自己难过也仍旧没有条件地支持你，让你放心去飞！也许因为自己做了母亲，又是教育工作者，我对世事人情因此有不一样的体会。我变得怯懦和谨慎。我们这时代很多传统的思想和观念已经渐渐模糊，虽还有一定尺度的道德规范，我却常常感到不安，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东西会被颠覆或被翻转。我经常有意无意让孩子们辨识世上的是非黑白，趁着今天我们还没有太多的灰色地带之时，我觉得我应该保护好我们的下一代。蒹葭，这样的忧虑和神经质，不是18岁的你能够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