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不能呆在这个家。我想不明白,明明人们吵架,为什么迁怒于我呢?人是万物灵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他们都想成为世界的主宰,成不了的就要做一个小单位的主宰,比如一个家,如果这样也做不了,那就成为自己的主宰,如果这样也不行,人是不是就要疯掉?
小安有一回抱着我到恬恬家去玩,恬妈照例赞美小安一通,包括她的成绩,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想不到小安却吐了一肚子的苦水,诉说家里对她管教严格,让她透不过气,快要得忧郁症了。我看到恬妈张大嘴巴,努力掩饰惊讶,想不到安妈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在家里如此独裁专制,连小孩用电脑的时间和地点都要限制,成绩不达要求就没收手机,弄得小安宁可呆在学校消磨时间,不等学校最后关门,她不想回家。表面看来刻苦用功,其实是有家难回,还彻夜失眠。我原本正和折耳猫腻在一起,此刻也听得心惊肉跳,预感不妙。
我想起我的祖宗,那只活了100万次的虎斑猫,他连死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谁也不是我的主宰了。
小安的妈妈看起来还不错。只要我围着安妈打转,叫个不停,安妈就忍不住喂我吃小鱼零食。每天她下班进家门的时候,我就在她面前耍赖打滚,给她展示我饿扁的肚皮,等她抚摸我的时候,我就行起吻手礼,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嘴里送。她有时被我吓一跳,以为我要咬她,我也只是轻轻咬一口。但是猫的心情很难说,有时一整天心里憋得慌,真的把她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她赶紧起身逃跑,啊呀啊呀,你这只坏猫!我一边啊呜叫,表示委屈,一边心里笑,人真的好奇怪,不相信我就不要玩么。
我不觉得自己是一只聪明的猫,很多事情要过了很久,才会想明白。但我也不是一只笨猫,只是不能伶牙俐齿地表达自己。
安妈惊喜地转过头去,看着儿子说,啊,你讲话了。
我想起我的祖宗,那只活了100万次的虎斑猫,他连死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我的外表还年轻,不过我的心已经老了,不觉得我的眼睛透着一丝寒意吗?那就是沧桑。自从我离开花园洋房,重新过上流浪生活,我变得更成熟了。
我一到花园洋房就大闹天宫,打碎了镜子、花瓶、锅子……很多东西,把老人弄得精疲力尽,这样他们是不是就会把我送回去?这是不是安妈的意思?我闹得更起劲,可是老人看起来很有耐心。有时我听到小安打电话来问,我是否适应这里的生活,老人总说我胃口很大,正在适应中。每当这时,茶几下的那只布偶猫就朝我露出阴险的笑容。
安妈像被按下一个变形金刚的按钮,旋风般夺过小安吃了一半的蛋糕,丢在地上,你这个没良心的,吃我的、穿我的,还在背后讲我的坏话,让我面子都丢尽!突然安妈转身指着我,我吓得缩起身子,安妈说,我就是养一只猫,他也会对我亲!你呢?你还想养猫?!做梦!
小安只好把我送走,送到一户有花园洋房的家里。那里有一对老夫妇,和一只张牙舞爪的布偶猫。虽然吃得更多更好,居然有从日本进口的鱼,我还是怀念和小安在一起的日子。
最享受夜深人静的时刻,可以对着星星胡思乱想,这世界如果没有猫,会是什么样子?或是自问,猫如果不在这世界上,还能在哪里出现?
那只肥胖的小花,晚上总是躺在店屋外的小方桌上,一个背着斜肩背包的男人,总是停下摩挲它的脖子。男人并不看猫,望着远处,若有所思。猫也不看他,闭着眼,似睡非睡。那一刻的景象,不知是猫需要他,还是他需要猫。
现在谁也不是我的主宰了。
小安就是这样,她主宰不了自己的生活,她忙着取悦所有的大人,一不小心却暴露真相。她收养我,至少还能主宰我的生活,我吃什么、玩什么,都得听她的。晚上她累得要睡,我玩性正浓不想睡,她却搂着我,抚摸我,弄得我昏沉沉地,透不过气来,只好先装睡。等她睡着,再悄悄起身,轻轻溜出房门,去阳台看月亮。
我还没有像祖宗虎斑猫一样,找到心爱的伴侣,甘愿放弃自我。偶尔我会想起恬恬家的那只折耳白猫,初恋刚刚开始就没了下文。
我妈妈是一只流浪猫,有着独立的个性和自由的精神,我和兄弟姐妹出生两个月后,她就不能忍受我们的拖累,于是有一天她不见了。
小安的弟弟处在尴尬年纪,长得比小孩大,却比大人小,一脸迷惘。明明喜欢我,可是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话,只是跟我无声地玩,默默地帮我铲猫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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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我盯着一颗星星盯了很久,慢慢觉得那颗星星正朝我移动。我不觉迎上去,走到阳台栏杆边缘,我是不是快要靠近它了?我再跨出一步,脖子伸得老长,身体已经悬在阳台外,哇,好沁凉的风啊!星星在朝我微笑呢!突然有一只手揪住我的尾巴,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我正要回头去咬一口,脖子也被揪住,你这只疯猫!你快要掉下楼去了!安妈对我怒气冲冲地数落,屁股上还挨了几下。从来不讲话的安弟弟开口说,他是猫,又听不懂的,你骂他有什么用。
那天趁老夫妇不在,和布偶猫大打一架后,我跳上花园的围墙,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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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祖宗来自《活了100万次的猫》,听说他在日本,离我的世界很远,但我应该就是他的后代,我们都是骄傲的虎斑猫。我以前常常看小安翻那本书,佐野洋子的画很嚣张。那只虎斑猫活了100万次,也死了100万次。他老人家眼里只有自己,但是活得一点也不开心,死的时候不掉一滴眼泪。直到他遇到一只美丽的折耳白猫,对他不理不睬,却让傲娇的他,死皮赖脸地呆在白猫身边,跟她生了很多孩子。我相信那些孩子里就有我的亲人。后来白猫死了,虎斑猫第一次伤心大哭,哭了100万次,也死掉了,而且再也没有活过来。
猫似乎是为了陪伴人,人似乎是为了陪伴猫。
我知道安妈其实舍不得我,最后一天她跟我告别的时候,在我耳边意味深长地低语,你要回来哦……记得我哦……我们说好了哦……
原本以为我能在安家平安无事地住下来了,想不到“乖巧”掀起暴风雨,连我也被席卷其中,真是世事难料。
有一天递上蛋糕,趁小安放松警戒的时候,安妈突然发问说,小安,你是不是和恬妈说了家里的很多事情?我正眼看着小安嘴角掉下散发着香味的蛋糕屑,小安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怎么了?都是丑陋的事实啊!
安妈虽然喜欢我,但是不想一口答应小安收养我,她要小安证明能先照顾好自己和兼顾学业,才能养猫。
恬妈的安慰对小安是一时的良药,却难以长久掩饰。安妈慢慢从恬妈语带讥讽的聊天中轧出苗头。恬妈看似在为小安打抱不平,心中又何尝不带着一丝看穿世相的得意?
住在城市里的猫,不以捕鼠为生。
我和姐妹挤在一处,吃饱了就咬彼此的耳朵,闹成一团。不久我的两个漂亮姐妹,被两个家庭收养,据说她们长了一张“一看就是女生的脸孔”,但没有人对我有兴趣。
有一天,小安把我装进布满网眼的小箱子,带回她父母的家。我在车上叫了一路,开车的是小安爸爸,他说了好几遍:怎么这么会叫啊?我知道他不怎么喜欢我,他说喜欢狗,虽然他也会逗我玩,就像逗狗玩那样。没事我还是离他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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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兄弟夭折,我和两个姐妹被小安收养在她的宿舍里。那时我还喝奶呢。我妈妈也认识小安,就是那个每天下课经过我们窝的大学女生,常常会蹲下来看我们,一边碎碎念,今天的功课烦死了,看到我们,才感觉自己还活着。直到有天她意识到猫妈妈不再回来,于是她把我们抱回她的宿舍。
安妈的朋友家有一只折耳猫,是她女儿恬恬从英国带回来的,全身银白色的毛,比我漂亮多了。安妈有些不服气,但让她觉得欣慰的是,小安比恬恬乖巧听话,学习成绩好得多。这让安妈抬得起头,每次在朋友面前谈到小安,安妈总是眉飞色舞,谦虚道,哈哈,没什么啦!女儿自己乖,我都没有教她什么啦。
作为一只自由独立的流浪猫,我看不起任人摩挲的小花。猫总得有点品味,我只想念小安温暖的掌心。对那些伸过来脏兮兮、油腻腻,还带着一股味儿的手,我总是避之不及,啊呜一声,逃之夭夭。
也许有一天我会经过小安的家,也许有一天会从你的面前经过……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猫,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猫没有法令纹,但照样看得出年纪。我觉得是从身形和眼神看出来的。上了年纪的猫会发胖,行动不免笨拙起来。因为肌肉松弛,紧绷的脸颊会变成方形,这倒和人类一样。眼神变得沧桑,再没有年轻时那么清澈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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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一些同类,比如那只任人抚摸的小花,比如在深夜追逐的小黄和小黑,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外面流浪的日子自由自在,同时也危机四伏,有时会遇到野狗,都是些智商和情商都爆表的家伙,只有一身蛮力,每回我都故作镇定地走开。
我想不明白的是,猫祖宗一旦有了心爱的伴侣,他的生活就一点不精彩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养儿育女,他们也一定吵架,可他最后还为这种生活的结束伤心大哭。人们说他学会了爱,可也是爱让他走向了死亡!
人们总说虎斑猫的记性很好,找得到回家的路。确实,我记得小时候的每件事,尤其记得那次我掉进水沟受伤,小安送去做手术,伤口疼痛,每次小安为我清洗伤口,就会奖励我一块饼干。好想回到她的身边。小安弟弟自从我将被送走,又回到沉默的状态,每天只发出四个单词:随便、都可以、不要、嗯。
比如,好像除了人类,没有别的动物有法令纹。就是长在鼻子外侧的两条线,据说是人类进入老年的标志。的确奇怪,明明是无形的两条线,带着弧线的八字,却像轨道一样,把人载送入悲哀的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