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在这样的学校上课。”德仔帮腔。
4.
“福伯,怎么办呢?这浪真大。”
“你别骗我,最小的,不是还在读小学么?”
唯一的诊所也搬迁而去……
老福伯惊悚站起来,眼看着大浪一个紧接着一个,张开血盆大口,像哥斯拉,毫不怜悯,毫不留情地,一口吞噬了海边的学校,校舍、课室、球场、旗杆、屋瓦、书本都被卷入海底。唯一那块学校的牌匾,漂流在白沫滚滚的海面上。
他孤独地守望在码头,呼唤离去的孩子们。
“如果每个人都想弃岛而去,大直弄还有救么?”
“回来吧!趁大直弄还没有被潮水淹没前,回来看看吧!”
“爸爸,这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女婿在抓头。
“德仔,你看看那儿。”
结果,新年过了,大儿子一家不见踪影;清明时节雨纷纷过了,二儿子一家人也不见踪迹;端午节也过了,学校假期也过了,小女儿与女婿也不见影儿。潮来潮往,日出日落,归航渔船来来去去,捞蚶船来来去去。码头残旧了,桥基塌了,柱子裂了,潮水不断冲击,新建的石板桥又变旧了,倾斜了,摇摇欲坠,但归航的船少了,回乡的游子也少了。仿佛历经沧桑的伛偻老人,渔岛风烛残年,岛上破陋、空置的村屋越来越多,细数一下,渔岛上仅剩的居民已不足百人。
渔岛上的警察局已经无人值勤。
福伯听了他们唠唠叨叨,顶了一句:“我从来不生病!伤风感冒,喝一帖凉茶就好了。没网络,没那个什么什么……Wi-Fi,有什么关系?几十年了,我不就这样过?什么什么?打我手机,我总是不接?我不习惯那个东西,一天到晚铃铃铃吵,我索性关掉了。哦哦……给德仔拿去玩游戏去了。”
“这里的学校学生越来越少,我们是大直弄人,怎么不支持?难道要等教育部派人来关了学校,我们才后悔莫及?”
“路途遥远,怎么行?又搭巴士,又坐船。”
三女儿与女婿渐渐不耐烦,这顿红酒面线什么“老福州味道”也变得食而无味。他们来探望老爸,算是尽了孝心,其他的愿望与诉求,都当作是老人家“胡言乱语”吧?下一趟探望,恐怕遥遥无期了。三个孩子吵着要回家,因为没有网络,他们错过了卡通节目。
“福伯,您说什么?”校长一时抓不到头绪。
“哇,大浪真的这么厉害?把整个岛都吞下去。”
“怕被大浪卷走呀!”
“福伯啊,福伯啊,您在哪里……”
他的呐喊,只能化为一缕轻风,被哗啦哗啦的大浪掩盖过去。
福伯沉默了半晌,抹着忧思深锁的双眉。
航船划出一道水纹,渐渐恢复平寂。
“爸,我们学校假期会过来……”
“你别找借口。”
“对啊!整整一个岛都被吞噬了。”
“你就抬头看看嘛,不然不给你手机玩。”
福伯非但不想离开这个渔岛,还反劝女儿把孩子送回这里的小学读书。
老福伯在码头守望归航船时,总有一条老黄狗陪伴着他。但狗的寿命通常比人短得多,很快就走了。如今,伴随着他的,只有被“喜乐之家”收容的孤儿德仔。德仔七岁,还未上学,攫走福伯的手机,执迷地玩他的手机游戏。
即使现在不处理,过几年总要面对吧?对面的渔岛淹没在海底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和警示吧?老福伯与德仔也亲眼目睹大浪把村屋、神庙、渔寮摧倒,哗啦哗啦卷入海底的可怕情景。
“不要吵我……”德仔继续埋头手机游戏。
老福伯77岁了,每天孤零零驻守在码头;尽管他眼力很好,身体强健,没什么大病痛,头脑也很敏捷。他做了将近40年讨海人,跟风浪搏斗,跟潮水纠缠,练得一身铜皮铁骨,每每遇到来访的钓虾客或记者,滔滔不绝谈论大直弄渔岛昔日的辉煌,谈论“海王”怎么在这一带叱咤风云,与水警在沼泽芭怎么展开追逐战,甚至驳火!也谈论炭窑那可怕的“洪门惨案”!“海王有很多个,我谈的是最出名那个,姓陈,他是个传奇人物,听说在日军投降撤退前,留下一批武器,他得到这批武器,组织起一批海盗,抢劫泰国的运米船,对渔民、炭窑收取保护费。但听说啊!只是听说哦……他对渔岛上的神庙很慷慨,捐了很多钱。有些渔民受过他恩惠,把他当英雄膜拜。只不过,他杀太多人,不得善终,最终逃亡到印尼峇眼阿比,死在和当地黑帮的火并中。”
老福伯带着德仔,半推半拉的,亲自到学校给他办注册。注册很快办妥,明年第一个学期,德仔就要上课了。老福伯忍不住提出他的担忧。“学校,能搬迁么?”
渔岛上学校的处境,老福伯在七嫂的咖啡店听老师们发牢骚,约略知道一些。老师们被派到岛上,本来就郁闷,恨不得学校关了,可自由翱翔。他们的牢骚五花八门,没Wi-Fi,没得拍拖,没升迁机会,岛上的学生学习能力弱难教等等。据说学校原本只剩下三个学生,因为岛民离去,生了孩子也不愿送回来上课,不得已面对这惨淡的窘境。教育部派这新校长任务,就是来负责关闭这所小学,后来峰回路转,“喜乐之家”收容的孤儿多起来,他们刚好适龄,便去这所小学报名就读,一下子学生人数增加到11人。这样,教育部便没有借口关闭学校。
“你什么鬼话?”他激动斥责女婿。
“哎呀!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啊!大直弄从这个岛到那个岛,加起来至少住了6000人,很大的一个渔村啊!鱼产丰,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拖网船、捞蚶船,还有浅海捕捞船。回航时,冷冻仓都塞满各类鱼虾苏东。但海潮实在太可怕了,禁不住大浪的不断冲刷,那边的岛被冲得陆地一点一点的坍塌了,变成沼泽,再被潮水淹没,就只剩下目前可以看到的一个角头,一小片陆地,光秃秃的,连红树林也不生,原本住那儿的人,只好都移居到我们这边来。”
“爸,我们清明节会回来拜祭妈妈……”
“爸,我们两个孩子都在读中学了……”
黄昏时刻,福伯带了德仔来到海角处的华文小学。这里傍海的几间渔岛村屋,已经没有住人。有一道木桥长长地延伸到海上,尽头处是一座小小神庙。渔岛的村民,已经没人敢去上香,一来涨潮时,木桥摇摇欲坠,一个大浪扑过来,准把你卷入海底,谁敢冒这个险?
海潮继续汹涌澎湃……
送走三女儿一家人,老福伯又恢复孤寂。
年末学校假期,福伯终于盼到三女儿与女婿一家人来访。
3.
但海潮依旧是个大问题。
“就住在岛上好了,走几步就到学校了,我帮你们照顾他好了。”
老福伯与德仔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尽管离海潮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还是忧心,会否下一个大浪就卷到他们脚下?
“嗯,我要玩手机。”
“而且,我听说……海潮越涨越高,学校随时会被大浪冲走,我怎么让孩子冒这个险?爸,您不是常常说那个故事吗?大直弄原是一个岛,对面那个渔岛,被大浪冲走,都沉到海底了。”
怎么现在人都喜欢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潮水还等你么?大浪还等你么……
“不容易,也要想办法呀!”
他望酸了双目,望得泪水盈眶,也看不见远去的航船的踪迹。德仔不知溜哪儿去……
德仔紧紧牵着老福伯的手,战战兢兢总算目睹潮水的威力。只见潮水继续往上涨,淹没陆地,淹没木桥,连神庙也被淹,半截沉在水里。那几所傍海的早已没人住的村屋与渔寮,不断的被冲刷结果,已经剩下一个骨架,但大浪还是不放过它们,一波紧接着一波来袭,澎湃的大浪终于轰然摧倒村屋与渔寮,它们瞬间倒塌,大浪真的像哥斯拉,一口把它们吞下,卷入海底。海面上徙然飘浮着剩余的渣滓。
2.
1.
“有些事,真的无法阻挡。”
老福伯扔掉香烟,奋不顾身纵身一跃入海,朝着牌匾游去,他要抢救这唯一的牌匾。德仔惊慌地站在岸上呼喊:“福伯,回来呀,回来啊……”又一个大浪扑过来,把老福伯吞噬了,老福伯挣扎着,泅泳着,冒出水面,终于抓住牌匾,但另一个无比的大浪扑过来,吞噬了他,一阵泡沫之后,海恢复平静,再没有东西余下。
“我们昨晚不是在七嫂的咖啡店看电视?就像电影里那个怪兽哥斯拉,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吞下一栋房子,吞下一艘船,它一脚可以踩死很多人。可怕吗?大浪就是怪兽!谁也阻挡不了它!”
“这里靠近海边,很不安全。近年来潮水越涨越高,那些村屋、渔寮,还有神庙,一间间被大浪冲击,全被卷走。学校若不搬,不消几年或者几个月,当潮水涨到校舍这儿,危险啊!陈校长。哦哦!就算潮水不来,我们也应该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嘛!对不对?”
福伯一听,不禁感慨万千,他没忘记风起云涌时,他和一群渔夫响应号召,为华校“义捕”“义拖”,贡献整个月的收入。如今呢?那些大老板都跑哪儿去?
“好可怕呀……福伯,我不想去那儿读书了。”
老福伯望酸双目,望得泪水盈眶,也看不到回航的船。
拐了个弯,又碰触到关键点!
“为什么?”
他走到靠近学校的海边,枯坐海角一隅,望着之前被大浪卷走的村屋、渔寮与小神庙,还有木桥。潮水又涨了,红彤彤的落日烧红了海面,波涛滚滚,像热锅里的汤。一波又一波的海潮,涨得很快。他点燃女婿买给他的烟,抽了起来。他讨海40年,深浅海域渔民的械斗,遇海盗洗劫,海军勒索,还有大浪,他完全熟悉关于大海的事,风平浪静时,大海像一张温暖的棉被,但它被触怒时,开始咆哮、嘶吼,渔船再大,也不过是大海的玩具,瞬间被扭断脖子,被摧毁被吞噬,被巨掌一下子扼杀!他继续抽烟,内心露出没由来的恐惧与战栗。德仔不知几时凑上来,挨着福伯玩手机。
三女儿带来福州面线及虎虾,女婿则买了虎骨酒,还有一条香烟孝敬老人家。福伯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一家住在雨城,夫妇都是老师。二儿子夫妇在新城做工,一个是厨师,一个是餐馆领班,两个孩子自然都在那儿读“红毛书”。只有三女儿住得近,就在县里养虾,这次自然带来他们养殖的虎虾。女儿亲自下厨,煮虎虾红酒面线,让老爸尝一尝真正的老福州的味道。三个小孩则随德仔轰一声散了,拿着钓具,到沼泽地钓螃蟹去。
潮水可怕地冲刷一切、摧毁一切。
大浪一个紧接着一个,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一口吞噬海边的学校,校舍、课室、球场、旗杆、屋瓦、书本都卷入海底,唯一学校的牌匾,漂流在白沫滚滚的海面上。
“福伯,怎么可怕?”
“渔岛的一部分?怎么什么都没有?”
“早就没了,海军船坚炮猛,谁还敢挑战他?”
女儿女婿难得与老爸聚首,话题还是围绕着劝老爸不要老守着渔岛的陋屋,应该搬去县里,在他们的养虾场住下,至少有个照应。而且渔岛上没有Wi-Fi,没网络,很不方便。糟糕的是,连唯一的诊所也搬了,小病或伤风感冒,都要搭船到曼绒县看医生,多麻烦。
“现在还有没有海王?”
“爸,过年我会带孩子们回来大直弄……”
校长似乎有难言之隐,没有搭腔沉思良久,才喃了一句。“搬呀,谈何容易?”
“回来吧!孩子们,过年过节,回来看看吧!”
“学校,还保得住吗?”
“你看看那儿,看到了没?那片朦胧的岛影,喏!看清楚了没?那儿,其实是大直弄渔岛的一部分!呃……曾经是大直弄渔岛的一部分。”
“潮水,可怕呀!”
如血的夕阳,渐渐隐没在水平线处,只余下流泪的德仔,无助地站在海边。
潮水可怕?怎么可怕呢?德仔还是没有概念,只有抓头!
福伯曾经召集一些村民,到学校去和校长商谈。福伯提出自己的忧虑,应该采取一些措施,得以保住小学。比如筑堤之类的,可阻挡潮水进一步侵蚀,或者把小学迁移到较高的地势处,这就涉及钱的问题。谁要出钱筑堤?谁要负责搬迁经费?谁要出钱建新校舍?难道等教育部?校长忍不住说了她内心的酸楚,到这里上任,教育部官员一天到晚催她提呈关闭小学的建议与报告书。她要求的经费拨款,全得到“零答复”。她带头维修设备,为校舍油漆,都是自掏腰包。
“我们得从长计议……”
有村民提议,岛上的原居民,学校的校友有不少发达人士,应该登高一呼,为学校尽一分力!这些人不是常常在报纸强调“华小一间都不能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