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家乡和故人有任何羁绊,但不知怎么回事,在我的飞翔里,就是管不住自己仍旧频频回首。所以小百合,几经犹豫之后,我选择写信给你,因为你是家乡的山谷中一朵洁白无瑕的小百合。我不怕向你倾吐所有的秘密。事实上也无所谓秘密了,23年前那段轰动全城的新闻,你的长辈们或许还记忆犹新。这秘密,就是吐出来,也只能像吐在地上的橄榄核,没有人愿意捡起来,最后一任它归尘归土。
海鸥:你还好吗?
我白色的船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我的情感却早已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格恩多琳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醒来,我看见你捎来的信。谢谢你,小百合,原来你还记得我。只是,我的视力已经很模糊,爱丽丝和格恩多琳又看不懂中文,我没办法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生命与时间的相恋固然浪漫,对自己的爱与宽恕更是一种凄伤的美。纵然你不曾见过我,不知道我的名字,然而你却是我最后的人生里,最了解我的朋友。
亲爱的海鸥:我不知道你如何闯进我清幽的山谷,我只觉得你好遥远。你说我的瓣儿光辉如雪,立在山谷中像无瑕的新娘。那是你向往的冰清玉洁,有雨露的滋润,像上帝遗落的水晶珠子,雾朦朦地,为这寂静的山谷平添灵秀之气。海鸥啊!你既把我想象成新娘,想必你也有过自己的新娘吧?她在哪里呢?
昨夜里似乎下了一场雪。昏昏沉沉中我倒未觉得冷。
这一两年我的身体渐渐改善,哮喘也很久没再犯了。妈妈对我的管束稍微放松,我第一次跟同学去逛街。就在台湾大学通往公馆的地下道中,我遇见一个蓄着一头金色卷发,留着像狂草的胡须的艺术家。他很专注地吹着萨克斯风,我把20元银角丢进他身边的铁罐里,跟着听见响亮清晰的叹息,是你的叹息!我听懂他的音乐,悠悠的音符里隐隐透露了心事。海鸥,我明白你的飞翔里也背负着同样的孤独。
小百合啊!我想,这也许是最后的一封信了。当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坏人之后,想必你也不会原谅我。
三
五
六
哦!海鸥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这最近一次的来信,我看得不是很明白。你说你被囚困在白色的天地间,无力地瘫痪在一条白色的船上?
我选择把故乡离弃成远方之后,才知道原来故乡永远是无法割舍的牵连。只要听一曲阿里山上的乐章,只要闻一闻草岭古道的芒花,只要嗅一嗅席慕容的心情,我想我就可以死而无憾了。我打桃园飞去,像当年的武陵人离开世外桃源,就再也回不来!绵延的山脉在我的生命中断裂,天涯变成一首受重伤的歌。这时候,浓浓的秋色缀满天空,飘零的黄花重回故土。而我,我满怀秋色,只能盘旋天际,无枝可依啊!
生命与时间的相恋固然浪漫,对自己的爱与宽恕更是一种凄伤的美。
格恩多琳把手上的一束百合花送给我,她说她记得我喜欢百合花。此刻,心中的浪潮最后一次汹涌,原来隐藏在我邪恶的肉体里面,还有那样洁白的浪花。格恩多琳对我说:“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是一朵美丽洁白的百合花。”我把泪水浇灌在百合花的花瓣上,我的眼泪竟然还是清明的,就像婴儿的泪!
亲爱的小百合,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你还好吗?
四
我要振作。百合,为给你写这最后的一封信。刚才,少女格恩多琳还到我的病榻前。她的耳际绑了两条马尾,一双圆圆的眼睛闪动着怯怯的笑意,她愈走近,我就愈忍不住要流泪。我感到抱歉,不只对她,也对我永远无法见面的亲人。这时,我深深地思念我的妻子,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婴孩,那个我素未谋面,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生命!屈指一数,她应该比你还大呢!
小百合,我真没想到我这一曲偶然,竟牵动16岁渴望飞离山谷的你。但你可知道?山谷中,清新的泥香却是我倦飞之后心之所系?你是画笔,挥舞天空以外的另一道风景。如果你愿意,我何尝不想自私地以我浩瀚但孤独的世界去换你那一方小小但静谧的土地?惟我和你,我们都是彼此的远方。
今天下午,朋友们为我庆祝生日。虽然我知己零落,但这个月我也参加了好几个生日会。这世上有哪一个人不愿去纪念他们初生下来的第一个哭声?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美丽柔软的婴儿,他们响亮的哭声里满载着祝福,哪有什么罪愆?哪有什么悔恨?
细细软软的青草铺满在我脚前,流浪的风弹着琴,拨动远处的茅草,如浪。人的生命中固然有温柔细腻的青草地,也必然会有起伏荡漾的浪潮。你又何必如此悲观绝望?好吧!你就在此处驻足吧!当你被噩梦追逐得走投无路时,就躲在我这山谷中。我相信海鸥的羽翼再怎么污秽,它的底色还是洁白的,跟我的花瓣是同样的一种白。
闭上眼睛,我又做梦了,这该是最后的梦了:我梦见彩霞满天的黄昏,澎湃的海浪,受祝福的奇山异石。然后,一群海鸥振翅飞过,在天地之间挥洒一幅庄严的画。那景色好美,应该就是我即将要去的远方。
清风明月,季节走了一趟又回来。这一年我没有收到你的信,或许不是你不愿意给我写信,而是不知道应该把信寄到哪里去。这一年里,我走了很多地方。这时候,我刚从巴黎歌剧院走出来。你听过罗西尼吗?我真要拜倒在他的歌声里!为了去听他的《塞维利亚理发师》,我竟然把身上仅有的一袭旧棉袄给当了。但是,值得!或许因为你给予我真诚的祝福,我生命中一颗埋了很久的种子不知何时竟悄悄爆裂,然后一株新苗羞涩地探头。多少年来我首次品尝心动的甘露;在人潮里,我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是早已死去的心的再一次复活!
小百合:是的,闭上眼睛我的小船来到碧波之中轻轻摇晃,好像回到幼时的摇篮。我看见母亲纤细的手,然后看见母亲的脸。小百合,有好几次我竟误以为你是一朵母亲的笑。你问我,我的新娘在哪里?我的新娘,我的妻子——她是另一个我到达不了的远方。新婚的时候,我如何懂得生命和时间恋爱的珍贵?惟在狱中的时候,我尝试把信笺折成一只轻鸥,让它代替我与我的妻子剪烛西窗,但是它终究飞不出四堵墙,最终受伤地躺在墙角处。而我,我也绝望了。倘若她和我们的孩子,他们真能彻底把我驱逐出记忆的领域,那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此他们才有新的开始,也才能幸福自在。
夕阳摇曳着橘色飘逸的裙摆,拖着翩翩的舞姿悄悄退下。亘古的舞台慢慢熄了灯,夜的帘幕自长空慢慢地拉开、滑下。幕后有一份等待的心情如潮起潮落。一首诉不尽的天荒地老于是哽咽地唱了起来。就这样掀起偶然的序曲,只盼望偶然可以延续。
我像长在深谷中的野百合,远离凡尘,遗世独立。年纪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贫血、晕眩、哮喘伴随着我的童年。妈妈为了我的健康,不准我做很多事情,包括不能做激烈的运动,也不能随意跟同学外出。因此,童年至少年时期,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娱乐。唯一的消遣,就是写信、交笔友。妈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受保护的我竟然会交上损友。而且,他不是一般的损友。他杀过人,被关了23年,总统特赦被放出来之后无颜面对亲人,于是远走他乡,四处流浪。
原来每一寸土地都埋葬过憔悴的往事。岁月中爬满无数的伤痕。我抓起一把泥沙,任它从手中散落。我感觉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忧伤。其实,人间没有一双眼睛不曾盈泪,没有一张脸不曾被泪水爬过,也没有一个叹息不带着悔恨。海鸥,何不把你的过去,还有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倒进沿途中黑暗的沟渠?如此你才可以自由地飞翔。
这些日子,我参加了编剧课程,也在剧场帮忙,一开始帮着搬道具,后来帮忙购买道具。年少的时候,父母让我学音乐,没想到我因此还可以帮忙配乐。这样的日子令我感到快乐和满足,我几乎忘掉了过去。但可惜这样的幸福很短暂。
亲爱的小百合:带着这一生都不可能被原谅的错误,我已经飞得很远了。但是,那些夜夜追着我打的噩梦,怕是已追随我至天涯海角,此生永相随了!我并没有想过要躲避。离开,只是为了能够在所有认得我、被我伤害过的人的记忆中消失。若我真能被遗忘,那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宽容!
突然很想跳舞。爱丽丝播放音乐,我再一次振作。我挽着她苍老的手,她的舞步紊乱,我的舞步蹒跚。她其实腿脚也不便,但还是很吃力地把我扶着,不让我倒下……这是我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支舞了。我没跳完,就倒下了……倒在悠扬的乐声里,我在幽香满溢的山谷中昏迷。
七
逃避了这些年,我现在已挥不动我的翅膀了。盘桓于陌生的水天云树。我知道,我只是被弃的沙尘。欣羡你仍旧晶莹的花瓣,还有你安静快乐的人生。那才是自由!清澈的水流淙淙、绿荫深深的古道,那是何等安宁的深谷。只要还能心安理得地呼吸,日子就会充满幸福。如果我洁净如你……
善良的小百合,你有你的人生。对于我,你无需记挂。然而,我的过犯罪孽,我对至亲所造成那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还有我堪称传奇的悲剧人生,我不介意你跟别人说,我反倒希望更多的人引以为戒。
有一面墙要倒下,坠月要将我埋葬。千军万马放肆地闯入我的睡眠中,隐约里还听到《一八一二序曲》里面凯旋的炮声,差点炸碎我的头颅。蓦地,一个湿淋淋的感觉贴在我的脸颊上。朦胧中,我竟以为是母亲的泪。噢,不可能的!我揉着眼睛,看清了那张脸。那是我慈祥的老房东爱丽丝。我重新闭上眼睛,心里深深为这份真诚的关怀感动。在寒冷陌生叫不出名字的异地,爱丽丝和她美丽的孙女格恩多琳的友谊,是额外的恩典。
纵然你不曾见过我,不知道我的名字,然而你却是我最后的人生里,最了解我的朋友。
小百合啊!我真迷上了!那舞台上奔放自由的生命!我听说台湾那里这几年一直都有很不错的歌剧,还有舞台剧。我真想飞回去看看。倘若人生如戏就好了,戏结束了,人生还可以重来。
我想,这样的夜色,适合道别。于是决定写信给你。茫茫大海中仍有一叶扁舟在漂泊。漂泊是一首乐章,那正是海鸥流浪的故事中最动听的一段。百合,你是唯一听众。我还想把一生的悔恨酿成酒,里头蕴含我无限的歉意,用以祭奠——那弃我而去的,昨日。
可是小百合,我已辜负了人间最初的祝福。我是一颗曾经爆炸的炸弹,强大的杀伤力曾经把无数美丽的心灵炸得粉碎!多少人生因我平添痛苦流血的记忆。当年,悲天悯人的法官是怎样忍痛地把我下狱,而命运又是怎样残忍地把我释放!爹娘的面是永远不能相见了,我也不忍追问他们的余生怎么过。爸爸妈妈一生努力工作,为了要把最好的给我和弟弟。而我,我竟然容许愤怒的火将我身上的炸弹炸开!小百合,我不知道我向你坦白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做我的朋友……20几年前,我竟然疯狂到亲手把我亲爱的弟弟给杀了啊!你说,我还能怎样面对我痛不欲生的爹娘?怎样面对我那时候怀着身孕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