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姑妈把这些宝贝全部装箱封口,还有一些零碎东西如衣物鞋子等放入一个大皮箱,准备托运似的。

父亲对姑妈思思念念的牵挂总算了结,两地山川异域国情有别,真相已事过景迁,无从追究。唯有忘记;放下。

老婆婆才幽幽的说:“当年他身为地主、富商,从事文化业务或艺术表演者,都是被批被斗、清算的对象。那晚,—大群红卫兵高举火把,力竭声嘶,情绪激昂,像群疯狂的豺狼,狼奔豕突的往大姐的宅院抄家搜查,屋内家丁与他们抵抗挣扎,小捍兵失手把烛火扔出,火就这样点燃;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烈火狂烧,大姐……她……惨遭灭门,全没了!尸骨成灰烬,飞散!只留下一块木门,门上留有一掌血手印,那血、那印,没人知晓是受害者抑或是行凶之徒……门,那块木门就在你站的位置身旁,柳树下……”

姑妈在昏黄灯下,绚丽灿烂的戏服如飞舞着的皇袍,金光闪闪,宽大彩裳内里的她浑然忘我,犹如跨出虎度门,在聚光灯下面对千人观众。

当时,我抱着姑妈,依依不舍,她蹲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细语的说:“小龙,人从出生至终老,都在学习一件事,即是离别,人与人、人与事、人与物,一次复一次的情伤,让人成长,成长渐进入境界。你现在还小,以后长大,你会逐渐明白,领悟。”

死者已矣,人间法理若是无力伸张正义,只能无语问苍天。

父亲点点头,表示理解。

当时我确实不明白如此人间沧桑又深沉悲情的话,只得默默望着姑妈的背影渐渐远去。如今想起,或许她早有预感,此别将是永诀!那年,正是1966年。过了几个月,中国开始了—场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我们写给姑妈所与的信件全被退回,姑妈从此犹如人间蒸发,半点信息都没有。

我们经常怀念姑妈当年除夕夜在饯行宴上临别秋波的一幕,悠腔弹唱念白句句仙音飘逸,如泣如诉的风采直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我更特别感怀与她送别时,她蹲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叮咛:“人从出生至终老,都在学习一件事,即是离别!要学会,放下。”

每个清晨,姑妈会同父亲和我喝早茶,夜里,偶尔也会带着我逛夜市,附近—带是著名的旅游区白沙浮和东南旅店大牌档集市。有一个摊位姑妈经常光顾,卖黑胶唱片的摊子,商贩是广东人,专卖大锣大鼓的广东粤剧戏曲,《雷鸣金鼓战茄声》《凤阁恩仇未了情》,红线女的《昭君出塞》,何非凡的《碧海狂僧》,新马师曾的《万恶淫为首》,白驹荣的《客途秋恨》等都是姑妈的最爱。

“后来,案件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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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新中双边关系开通往来,让民间交流,父亲到中国旅游探亲,在广州直奔番禹,打听姑妈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查无此人。问村里乡亲,都一脸茫然,有则暗藏凄然的摇头挥手,频频称说不知道,不清楚,忘记了!几经波折,终于寻得姑妈当年的结义金兰。

姑妈在昏黄灯下,绚丽灿烂的戏服如飞舞着的皇袍,宽大彩裳内里的她浑然忘我,犹如跨出虎度门,在聚光灯下面对千人观众。记得她悠悠念白:“一曲阳关骊歌调,凄然忍泪别娇娆……”

当晚,她真的在我们亲友面前交底了。

姑妈舞动水袖翻转如云,收发自如,每一身段,每一手式都有层次深浅的情感诠释,悉心竭力,切贴到位;浑然身附角色中。

记得她悠悠念白,特别有感:“一曲阳关骊歌调,凄然忍泪别娇娆……”之后,如夜莺提嗓,哭腔悲啼:“哀今朝,断蓝桥……早有分飞兆,相思枉有泪,空化茫茫白雪飘!关山遥遥,烟锁蓝桥,此心当寄月,身化啼红夜里枭,甘化啼红万里相思表!”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在圆桌吃团圆饭,爸爸亲手为姑妈烤了只烧鹅,并拿出瓶高级洋酒和姑妈对饮,算是饯行酒。大家几杯下肚豪气干云,国破山河在,碧血写春秋,无所不谈。姑妈虽没学富五车,也算是读书人,更曾经在戏台上演出无数场粤剧的青衣花旦,算是名伶。那晚,酒意正浓,一时兴起,她披上戏服,随即离桌为我们演唱一段《昭君出塞》,之后,再表演一段她的拿手好戏《雷鸣金鼓战茄声》之《送别》。

“搬家?去广州?远吗?有牛车水远吗?”

“姑妈,你去哪儿?干吗要写信?”

“那个动荡不安,目无法纪,道德沦亡的年代,什么冤错假案都会发生……我已很努力的忘掉这桩事,我不愿再提起,更不忍再回想再陈述,放过我,好吗?”

那天接近挨年近晚,姑妈带我走了整晚夜市,还特地买了个书包给我,说:“明年得上小学堂读书了,好好念书识字,以后可要经常给姑妈写信,嗯。”

那是在—条铺着石板的路上,两旁柳树垂帘,时近黄昏,残阳似血。她已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听了父亲说明来由,眼泛泪光,颤抖的紧闭双唇,一声不响转身往前走,父亲随尾紧跟,不停的问,婆婆默不出声的急步前行,拐入巷中,再穿街过巷,来到—片废墟丢空的庭院,荒草萋萋,围墙破损得不像围墙,断壁残垣,前有半截玄关,孤伶伶的象与亡魂厮守岁月!老婆婆步伐缓慢下来,在—块竖立斜倚在柳树旁的破板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没正眼看父亲,只仰首望天,恨恨地说:“人生实难!”

“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有活口,没有人证,没有真相,这飞来横祸,成了悬案,定为无头公案。”

“远—点,与这里隔山隔海,须要坐船或搭飞机。”

一阵鸦啼冷如摧心笛音般随风飘来,地上飞沙走石枯叶翻旋如蛾,那块破门板,躲在柳荫下悲切切,污渍斑斑稳稳约约的手印,像怨灵。

隔天,姑妈起程道别,爸爸再次提醒,询问是否真的不考虑办张回程票,确定回广州养老常住?她笑说,夫家大宅院等着她回去做当家,儿孙满堂,来星洲本来就只想暂住和拜访从唐山过南洋谋生的亲朋戚友,今次返乡除了做当家,还计划开班教学授艺,舞台粤剧,始终是她一生不会停止的努力和爱好。

“姑妈搬家了,要回广州去。”

她已把话说到此地步,可知伤心事有多叫人心碎,令人心酸。父亲点点头,黯然回身走,老婆婆忽然叫住,说:“或者,就把那桩事解释为意外吧!”

老家住在当年小坡二马路,姑妈则住另一条横巷,叫吗利峇街,那里都是南洋风格的五脚基建筑,骑楼走廊宽五英尺,壁砖地砖五彩缤纷如艺术画。楼下店铺,楼上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