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续完)

人生有些事,有时确实是难以逆料,我终究是答应阿部圭弘的请求,开始教他泰语。刚过元旦新年的那个周末的黄昏,我和柏终于又相见了,就在那株白梅树下。阵阵寒风,飘送着梅花淡淡的幽香,柏说已经从阿部圭弘那儿知道我每周两晚教阿部泰语的事,他笑说这是很好的交换学习,对于提升我的日文水平肯定大有帮助。他说,在他回来的那天夜里,就在办公室里和阿部偶然相遇而结识。阿部不仅能讲英语,汉语的表达能力也很强,真令他刮目相看。他们还聊起《源氏物语》里,紫式部写的优美汉诗,成了“相逢恨晚”的友人。不过,他说在我教阿部泰语的晚上,他绝不会来打扰我们,否则我们就不能专心认真学习。

就在那漫天粉樱飘飞的“哲学之道”,阿部终于正式向我示爱,说希望能更进一步和我发展成为情侣的关系,就让我们朝爱的哲学之道前进吧,他豪情洋溢地说。仰望漫天的风吹雪,听着寺院传来的禅经声,我有点心无所依地说,也许等放完暑假他从泰国旅游回来之后,我就能给他一个更明确的答案。其实,我是很想听听柏的看法,我真的把他当成是一个可以真诚交心、畅所欲言的亲人,也许,并不是爱恋的对象,但我和他之间,尚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情愫。这难道就是外婆说过的,人与人的相知、相遇、相伴,是因为尚有一段缘分未尽未了吗?

岁月依旧如河,造化却有意弄人,柏回国之后,我们就渐渐疏远。然则,既然柏已经由衷地祝福过我和阿部,我就不该还对湾湾的河水和那段似有若无的情缘,存有任何奢望或不舍。嗯,侬酱,你姐夫如果不是因病早逝,也许,他和我还有柏,我们三人,就能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个渡头上,再次相遇。但岁月之河,总不能一再给我额外的眷顾和恩赐吧?从柏的女儿嘴里我们已得知,三年前柏因为胃癌已经离开人世,也就是说缘已尽了。侬酱,你说对吗?

春风开始送暖后的某一天,阿部主动提出一起去京都赏樱的建议,他还一再地说一定要到“哲学之道”漫步赏樱,才能体会到何谓“诗情画意”。毋庸置疑,我对樱花确实情有独钟,但在我答应他之前,还是想问问柏是否也想一块儿“赴京赏樱”,但柏说他想独自到汤之山温泉镇看看,想了解多一点关于最澄法师的生平事迹,他还祝愿我们在京都玩得开心尽兴,希望我们能够看到满开的樱花。

今晚是元旦前夕的最后一个周末夜,留学生协会在取得办公室的同意后,在宿舍活动中心的大厅提早给大家办一个跨年聚餐晚会。其实,前两天我在电梯旁的消息栏里就看到活动的相关通告,我多么希望柏也能赶得及出席这个晚会。七点过钟,我信步走入活动中心大厅,发觉已有不少留学生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临时铺上雪花图样桌布的高脚圆桌旁,边吃着点心边兴奋地聊着。环顾四周,就是没见到柏的踪影。

不知何时,窗外开始飘起纷飞的细雪,学姐已经写完毕业论文的初稿,留学宿舍的寒意已越来越深。宿舍办公室旁小园地里的那株小梅树,终于露出白色的小花苞。我在内心默默祈祷,祈愿柏的母亲能够平安无恙,如果此刻他回来,也许,我们就能并肩伫立在梅树下,对着小花苞投以深情的眼眸。

诚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部圭弘已经渐渐成了我生命里,除了柏之外,更重要的人物。

一天下午,下课后我没见到柏的踪影,问了他班上的金斯基和博尔多,他们面有难色地说,柏接到家里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母亲在家不慎摔倒,进了医院,柏已经请假飞回国去。也许要过圣诞节,甚至新年之后,柏才会回到名大。

嗯,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我又想起因为介绍影片里只看到甘榜、渔村、椰林,在地球仪前激动不已的那个耿直青年,柏。

是的,就如你所猜想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柏依然十分关心我,但我们已经比较少说潮州话,因为加倍努力提升日语的水平,弥补缺席一段日子的不足,是他的当前急务。何况柏和阿部,现在除了日语和英语,还有另一个心灵相通的语言——汉语,这对我来说却是一窍不通,力有不逮。

柏说得没错,在我们不经意时,美好的时光往往就腆默无声地流逝,成为过去。星期天的早上,有时我们会一起乘地下铁到鹤舞站,然后到附近的那一排旧书店去淘宝。柏说他对《万叶集》著名歌人山上忆良的诗歌很感兴趣,尤其是在其和歌《贫穷问答歌》中,更体现诗人对贫苦农民的同情,这让柏想起唐朝诗人杜甫和白居易的诗作,他打算往这方面进一步探索,也许可以作为他结业论文的课题。逛了书店后,我们会到对面的鹤舞公园里聊天散步,时间却从不因为我们踟蹰缓慢的步履而回转头或留下脚步。

当一年的奖学交流学习就快告一段落时,我告诉柏,自己要留下修读四年正规大学课程的决定。柏说他全力支持我的决定,还说如果在我的认知里,也觉得阿部是个表里如一、信守承诺的人,那他就要给我们献上最真诚的祝福,他希望阿部和我,能摆脱宗教信仰的藩篱和束缚,拥抱真正幸福的爱情。

一天下课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柏说他刚读了夏目漱石的小说《心》,故事里描写背叛好友,与心仪女子结婚的“老师”不幸的婚姻生活,以及他最后自杀的悲剧下场。小说里的“老师”说:“世间没有从同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坏人,那些平日看起来善良的人,一旦碰到紧要关头时,谁都会变成坏人,千万不要大意啊!”柏觉得这种看法,也未免太令人感到气馁失落,虽然他也同意小说中人物的慨叹:“我感到人这东西真是脆弱,生下来便带有无可奈何的脆弱,不堪一击。”只不过,柏觉得应更坦率地说,是知识分子这种人,他们在处理感情的事上,似乎比别人显得更阴郁和脆弱,更彷徨无助,甚至不堪一击。

阿部圭弘有一张洁净丰满的圆脸,眉清目秀,略带学者般的气质,说话时却铿锵有力,毫不含糊,眼神里充满锐利、机智和果敢的神色。我还没表达自己的意愿时,他又紧跟着说他一个星期有两个晚上会在宿舍办公室兼职,替代水野大叔值班,因为大叔近来视力严重衰退,希望能减少夜班的值勤工作。他说反正值晚班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得做,如果我晚上能腾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过来办公室坐坐,就可以一边聊天,一边向我学泰语。他说作为交换,他会认真教我日文,给我的结业论文提点意见。他还说他在研究所的专攻是比较文学,嗯,正好是我有意写的相关课题范围。

跨年聚餐晚会里的阿部圭弘

记得在朱拉隆功大学教我日语的冈田老师,她曾经很坦白地承认,日本人确实有所谓的“立前”和“本根”两相矛盾心态,总是不太愿意有话直说。但难道朋友之间,也得时时刻刻暗自检视自己,到底是处于哪一种心态吗?自小就信佛的我,只专注和关心“虔信”二字,就像萨伊瓦塔坡恩的音乐之所以那么讨人喜爱,就是因为曲子里洋溢着真情流露,毫无虚妄的矫饰。或许,这就如后来我读了漱石的《心》后,发觉里头的另一句话,其实更触动我的心弦:“你或许为之惊诧,但我至今仍这样深信不疑,深信真正的爱,同宗教信仰没有什么不同。”

侬酱,当你给我传来简信时,确实激起我多年来已经平静的心湖,虽然那份微温的情愫已然随风而逝,但又好像还埋藏在我心深处。

金斯基和博尔多在不远处一看到我,连忙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他们身旁站着一个不太像是外国留学生的青年。我走过去,听见青年用流利的英语和博多尔笑着说他最爱吃的意大利食物,就是博多尔家乡最出名的那不勒斯披萨。我正想问金斯基说柏应该还没有回来吧,这个青年就转过身来,很热情地和我握手,用日语自我介绍说他叫阿部圭弘,是名大硕士班的研究生。噢,我的判断果然没错,但没想到他虽然是日本人,英语却说得这么溜。当他知道我是来自曼谷后,就喜形于色地说,太好了,我最近正在物色泰语老师,打算学学泰语,交了硕士论文后,我想到泰国自助旅行,放松一下自己,曼谷和阿育陀耶,恰好是我首选的目的地。

(文接上期)

想不到柏给我的答案,倒是那么的坦率直白,他说,就放胆地去追求你的真爱吧。这段日子里,在和阿部的交往中让他觉得阿部是个好学不倦,懂得珍惜友情和真爱的人。他还说,阿部对中文的热爱,并不满足于停留在语言学习的层次罢了,他对中华文化的那份炽烈感情,往往在谈吐间表露无余,这让柏想起奈良时代的那些仰慕大唐文化的遣唐使和留学生。至少对柏而言,阿部圭弘这个人,绝对是个值得交往的异国友人,他们会永远珍惜这份跨国的交谊,虽然柏并没忘了日本当年曾侵略和占领过新加坡。

我想起柏告诉过我,他的伯父和堂叔在日军占领新加坡后,在肃清行动的大检证里都丢了性命,这是一段柏的家人难以忘怀的惨痛经历。也许,当日军点燃太平洋战火后,我的家乡是唯一能侥幸逃过劫难的国家,但幸或不幸,这又岂是我们平民百姓能说清道明的呢?

我却想起夏目漱石的《我是一只猫》,那倒是一本挺幽默、充满反讽味道的小说。我挺喜欢那只没有名字又喜欢率性而为的猫。它被当老师的主人捡回家和人类同住之后,观察人类一段时间后的评价竟是,“人类是种任性妄为的生物”,而且觉得“即使像他主人这种超然主义的人,对金钱的观念也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但对我而言,人只要不忘初心,待人以诚,日子就能过得更舒坦更自在,我们又何必时刻为了如何取悦他人,而失去自己的本真本意,甚至愁苦过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