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再遇见大象,瓢虫再也不去俱乐部玩老虎机。她在联络所上糕点课,学做月饼,这种场合,大概再也碰不到大象吧?
大象显然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但俱乐部毕竟不是他老子开的,也无可奈何。既然地方不是他老子阁下的,也非他可掌控的区域;但他就是不甘心,故意一屁股坐她隔邻,也插进卡,玩起老虎机来。他冷睨着她,仍然重复着他每一次见到她的话:“你可真会跑啊!”
“你挡了我的财路,快滚开!”
“你不记恨我么?我这样对你。”
瓢虫敌不过大象的霸道与凶神恶煞,只好离开座位。大象霸占了老虎机,继续玩,也继续输钱喂老虎。她换了架老虎机,依然“叮叮叮”不断中奖。大象再过来抢占她的老虎机,但继续输钱,他气得拍打老虎机,踢老虎机,咒骂老虎机,管理员过来阻止,请他离开。
他居高临下的姿态,犹如一只大象盯着一只渺小的瓢虫!瓢虫默默搬动着大象的粪便团,推着滚动着前进。她不搭腔,继续玩老虎机。吊诡的是,她今天的运气特好,不断中奖,老虎机不断发出“叮叮叮”响声。大象则不断喂老虎,连个小屁的奖都没有。大象气呼呼,挪起身子,竟然赶她。“你走!”
瓢虫从大象森冷阴霾的神情中,渐渐感受到犹如置身审问室的压力——老旧的风扇在“咔咔咔”转动,重复又重复的问题,疲惫极了要塌陷下去的眼皮,突然被猛然敲击桌子,吆喝中震惊。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魔鬼般的甜言蜜语:“签吧!签下去你就可以走了,和家人团聚过年。签吧!就三个字嘛!不难嘛!”
他们的标准程序就是问三道问题:“你的组织里有什么人?名单?下来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你承认自己是颠覆分子么?”
“别装作不认识我。你以为逃得掉么?我永远是你的审问官,永远盯住你。你要对我坦白,你知道我们是怎样对付不诚实,欺骗我们的人么?”
——再硬的蚌壳,我们也能撬开。
“为什么我要走?”
大象临走前,还瞪了瓢虫一眼:“你很会跑哦!但我会逮住你的!”
审问她的,就是大象!
但上班不到半年,偏偏遇见大象。
都过去数十年了,老公仍然在驾德士,儿子很争气,以优越的成绩大学毕业,然后进入银行界服务,而且结了婚。她现在不需要工作帮补家用,不须为三餐发愁,闲时还能上上烹饪班,或者去俱乐部拉拉老虎机。
但想不到隔两天,大象又来了!同样的威胁对白、同样的刁难,搞得她几乎崩溃,最终她决定辞职,再也不让他找到她。她执意辞职时,经理有点好奇,问她:“这人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何处处针对你?他是你的前夫么?”
大象临走前瞪瓢虫一眼:“你很会跑哦!但我会逮住你的!”
“先生,请问要什么?”她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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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不是赌徒……
这世界上她最不想遇见的人,恐怕就是大象了。
大象站在柜台前,以那三角“蜂眼”瞪着她,犹如在审问室居高临下的姿态,森冷地对她施加压迫力,他喜欢重复那些话:“你很会跑的,但我会逮住你的。大概有10年不见了耶,你可真会跑哦。”
“你想跑?告诉你,你永远跑不出我手掌心。”
——再硬的蚌壳,我们也能撬开。
在被拘留,被审问期间,她真的犹如一只瓢虫般渺小。
——我看你有多硬?
瓢虫沉默,内心百味杂陈。
这句话她熟悉如黑夜梦魇。他每一次遇见她,都会重复同样的话。记得她刚刚离开拘留所时,回采石场、制衣厂,或家具厂面试,因为她的“黑记录”,没有人敢聘请她。她彷徨了一阵子,只能到小贩中心帮人洗碗碟,或做做短期家庭工。幸好老公驾德士,维持家里的开销。大约10年后,“黑名单”大概剔除,儿子也上初中,她才鼓起勇气去应征快餐店,终于被录取了。
“先生,请问要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已经不是你的犯人。”
瓢虫被释放之后,就在战战兢兢、凄凄惶惶中度日。工作丢了。初期,负责部门的官员仍然会突击式上门,看看她可有跟组织的人联系,会不会参与颠覆活动。后来,突击检查少了,但她得不断转换工作,不断为讨口饭吃奔波,不断在噩梦中醒来!有时在噩梦中,她会攻击梦中的狰狞恶魔,枕边的老公就得无端端承受击打,脸上久不久就有淤青。
“是啊,你呢?看什么病?”
大象,却是巍然大物,一脚就可以踩扁你!
管理员耐心回答:“先生,这位女士是我们的会员,她有通行证,也没有不良记录,没有负债,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
他悻悻然骂着脏话,离开座位。
她没好气喃了一句:“他是我的冤家!”
但瓢虫没想到冤家路窄的,竟然遇到大象。
尽管事后,经理谅解,没有炒瓢虫鱿鱼。
狱吏和囚徒,永远是冤家。当年,搞工运时,她算是活跃分子。什么反对“职工会修正法”,抗议“社团修正法令”,她都积极参与,她呐喊的是:“工人群众失去工会组织,就等于失去维护切身利益的保护伞。”当时,她在武吉知马九英里一家采石场做工,正在罢工示威纠察时,突然十多辆黑车,载着约300名镇暴队员赶到,残暴凶狠的镇暴队员挥动警棍攻击罢工工人,连女工也不放过;甚至向不屈服的工友开枪,造成一名工人连中三枪!十多名工人被殴打至重伤!最终,共有六名工人被逮捕——瓢虫就是其中之一。
“我啊,麻烦啰……糖尿病一型。高血压,肾也有问题,已经锯掉我的脚趾了,再下来,恐怕要锯脚了。很多东西不能乱吃,一天要注射胰岛素六次,惨啰……我眼睛也出问题,医生说可能会瞎掉。唉,多活一天,多受折磨。”
“我问话,你要回答yes or no。”
在服务业,她必须调整自己,在沉郁枯萎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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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虫看着累积的奖金,喜滋滋地拎起包包:“今晚大餐有着落了。”
啊啊!
瓢虫以为她应付过去。岂知大象继续找碴,找钱的时候,污蔑她收了他100元,却当作50元!找的钱不对!闹到得劳动经理出来调解。大象还是咬死她吞了他50元,但查证收银机内,并没有100元的钞票。大象还是不甘心,说100元可能藏在她口袋里,要搜身。“搜就搜吧!”但这样子越闹下去,旁人围观指指点点,瓢虫简直无地自容。
她有摆脱梦魇,找回新生活的感觉。
在拘留所呆了两天,她终于面对审问。
但梦魇并未完全过去,大象的巨脚,如影随形。
“脊椎骨有点老化,来作物理治疗,买一些补钙的药,你呢?”
——我是大象,你是我脚下的瓢虫!
“你就是我的犯人,永远都是!瓢虫,就是瓢虫,知不知道?我可以一脚把你踩死,回答我,你凭什么来这里的?这里是你这种人来的么?老虎机,你玩得起么?你有钱么?你的会员证,到底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我是狱吏,你永远是囚徒。
“你多保重。”
匆匆又过十年。有次,她去医院看诊,排队拿药时,偏偏又遇上大象!真是冤家路窄,她本想避开他的,但看到他坐在电动轮椅上,一脸病容,便没有回避。他看来羸弱,昔日的霸气、尖锐、咄咄逼人消失无踪了。他喊住她:“瓢虫,不用怕我啦,我……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没有跑。”瓢虫回答,她已经锻炼成岩石。
“哦,你也来看病啊?”
他们都拿了药,她看着大象驾着电动轮椅钻出买药部,慢慢驰远。走廊很长,两旁都是庭院树木,绿意盎然,墙上还爬满藤类葵类植物,园林深处还传来淙淙流水声,她错觉是在森林中漫步。大自然真奇妙,是不?瓢虫、大象、蝉、蜻蜓、飞鸟,都活在食物链的共生关系里,适得其所,都会死亡、腐烂,归回大自然。还执着谁是狱吏,谁是囚徒么?她心中的桎梏突然松开了,解脱了。她舒了口气,牢狱、泪水、拷问、痛苦、哀嚎,都将成为过去了。啊!今晚也许不再发噩梦了。她很想告诉大象她的体会,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如果你执意否认自己是颠覆分子,又不能提供组织的主要领袖的名单,以及下来可能展开的行动,审问就一直继续下去,当然,拘留期也不断延长。还有,审问的方式也随即调整。常用的有长时间车轮战般的审讯,强灯一直照着你,不让你睡眠,重复性的问题激起你的反抗,他们就有借口对你作肉体的伤害。当然,精神压力、欺骗、恐吓就属家常便饭了。
瓢虫沉默,继续玩老虎机。
“哦哦!我要一份双层芝士套餐。咖啡要浓。”
瓢虫没答他,假装不认识,继续玩老虎机。
但大象感觉被侮辱了,怒气冲冲找来管理人员,仍然保持审问官的气势,连珠炮质问:“她怎么会在这里的?她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可是俱乐部,凭什么让这种闲杂人进来?你知道她有黑底么?她搞过颠覆活动,坐过牢,被我审问过!这种人,你怎么放她进来?”
瓢虫最近常往AMK四楼跑,她会逗留在俱乐部半天,拉拉老虎机,不沉迷,很有节制地玩,输光了100元就收手,赢了钱,则到附近超市买些龙虾鲍鱼干贝回家张罗火锅,让驾德士的老公和在银行工作的儿子媳妇有美味的围炉大餐吃。她绝没有想到,这几乎成了她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大象一见到瓢虫,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冷锋般俯视她。虽然已近老年,他仍然身材魁梧,行动敏捷,三角形的蜂眼永远锐利如刀,仿佛看透你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