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身在其中,怎么完全不知道家里发生这些事情?我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原来跟我胡乱猜测的完全是两回事!只怪我们父子俩这么多年来连闲话家常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应该感到愧疚的是我啊!
“那妈妈自杀……”
他笑着对我说:“多亏阻断措施,才有机会照顾你。”
还好,学校假期就快到了!
胡敏丽
三、风中的承诺
这不是叩门就开门的时候,许多的消息在风中断了线。课外辅助活动也早在居家学习之前就停止了。一切都要被阻断和隔离,包括病毒,也包括人。然而此刻,一阵烤吐司浓郁的香气竟肆无忌惮地随风飘进我深锁的家门,执意捎来早晨温暖的消息。啊!风中的消息!风,是长了翅膀的,它仍然可以无拘无束。我想念起那一群追风少年,于是发出了邀请——亲爱的同学,好不好我们透过视讯随便聊聊?就谈一谈这段居家学习的日子,大家的近况?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们一家人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
风随着自己的意思吹,不经意带来四面八方的思念和祝福。我打开窗,外面的天空很蓝。风,把我们感谢的歌声送到遥远的地方,送给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是的,那晚,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唱,我的歌声融化在众人的歌声里,我已经无法分辨出自己的声音了。
苏必睿
“妈妈欠债?”
我诚心希望日峰和爸爸接下来都能够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我家人口众多,这阻断措施,真的让我们一家感到无所适从、苦不堪言!
我想对他说:“你不需要为我准备三餐。”但是,我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尽“父亲的责任”呢?
表哥的死,我们一家人都很悲伤,爸妈不断地自责他们没有把表哥照顾好。看到他们如此哀伤,我实在不敢想象大姑妈、大姑丈他们在这种情况之下失去至亲,情何以堪!因为阻断措施和行动限制令,我们都无法参加表哥的丧礼。表姐把整个葬礼的过程拍成视频,昨天晚上发给我们,我们看了视频之后与姑妈一家视讯联系,原本想要安慰他们,可是还没说上几句,大家都已经泣不成声,谁也没有办法安慰谁。
我们每天都要问,这样的日子大概还要持续多久?一开始,我每天会等待着媒体宣布确诊病例的人数,心情会随着这些数字而跌宕起伏。渐渐的,我对这些数字已经感到麻木,望着那过万的死亡人数,也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只当那是一个冰冷的数目。殊不知,数字背后,是血淋淋的人间惨剧,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苦难。
小艺一家人的悲痛和无奈,我感同身受。这段时间,我在台湾的外婆也病逝了。她弥留之际,妈妈原本打算无论如何,就算遭到隔离也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无奈不管如何交涉,终究还是无法成行。这件事成了她终身的遗憾。每每向人谈起外婆,她都忍不住要流泪。
我们的日子不再轻盈。
老师和同学们,那个晚上,你们也一起唱《家》吗?
明天将如何?疫情什么时候会结束?没有人知道。工厂全面停工,风在摆脱一切的污染之后,终于可以悠游自在地携着花香远游……或许这段时间,正好让地球——我们共同的家园好好地休养生息。我相信疫情结束之后,世界会变得不一样,而我们也不一样了。
然而,上个星期一,表哥在送餐的时候发生意外。不知何故,他的摩托车冲进大水沟。他撞伤了头部,在医院抢救了两天,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非常时期,大姑妈他们要申请过来将表哥的遗体领回,却遭到拒绝。这时候,我们这里也在实施阻断措施,原本就已经十分繁复的手续,这时候变得更加棘手。爸爸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一会儿打去医院,一会儿打去政府部门,一会儿打去治丧服务公司,还要不时打电话向姑妈他们说明和解释情况。几经周折,表哥的遗体才终于送回马来西亚。
电脑屏幕上陆续跳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有的头发长长了,有的面容憔悴了;有的气定神闲,有的灰头土脸,有的见到大家,露出兴奋的笑脸。聊着聊着,汹涌澎湃的快乐和忧伤几乎挤破了眼前的小屏幕。于是,我让他们把这些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疫情结束之后,相信很多人都会看到全新的自己。
二、风中的消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我考到好成绩,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回来,却看到组屋楼下一个蓝色的小帐篷,还有很多警察……
郑潇潇
我还是止不住眼泪,心里有太多的愧疚和懊悔!妈妈去世已经六年,这六年来,爸爸一个人默默地扛起庞大的债务,还要照顾顽劣的我。而我,我却丝毫不理解他的孤独和辛苦。可这时刻,我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父亲对我笑,为我准备午餐,我其实都很不习惯,也很不自在。母亲死后,我就不曾看见他笑。他笑起来,脸上堆了很多的皱纹,一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至少十岁。
“那怎么办?”
母亲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她。我怔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毫无意识地回到餐桌,重新坐下来。
蓝书怀
电脑屏幕上陆续跳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汹涌澎湃的快乐和忧伤几乎挤破了眼前的小屏幕。于是,我让他们把这些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疫情结束之后,相信很多人都会看到全新的自己。
郭日峰
妈妈是家庭主妇,我们一大家子突然都宅在家里,无形中也增加了她的压力。
对自己的国家也一样,刚开始,出现十几个新病例就让我们感到不安,可是现在,破万的确诊病例,我们也习以为常,甚至抱着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是政府的事情,客工的事情,前线医务人员的事情……
“很久没有煮鸡汤面线了……其实,不是很久,是我从来没煮过。”
我有一个表哥,他是我大姑妈的小儿子。几年前,他到新加坡工作,当送餐员。过去,他每天往返新马两地,一大早从新山开着摩托车到新加坡来,忙完一天之后又开着摩托车越过长堤到彼岸休息。3月中旬,马来西亚实施行动限制令,表哥选择留在新加坡工作,就住在我们家。
昨天傍晚,父亲为我煮了一碗鸡汤面线,还弄了两个红鸡蛋。他不是一个习惯下厨的人,这么一碗简单的面线,他竟然弄了整个下午。他把面线和红鸡蛋摆上桌的时候,我非但没有感动,心里还燃烧着一股莫名的怒火。我差点儿要冲动地把整碗鸡汤倒在他身上!差点儿要向他怒吼!当我怒目瞪着他的时候,接触到的是他带着笑意又带着歉意的目光:“生日快乐!”他笑了,似乎看不懂我脸上写下的不悦。他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使他的一张脸粗糙得像树皮似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种欲泪的冲动。
再来就是我们三姐弟,我们三个都必须居家学习,参与视讯讨论,但是奶奶在家总要看电视,再不就是跟妈妈讲话,或打电话给邻居的那些auntie聊是非,家里似乎没有一刻可以安静。最理想的角落,大概就只有小弟的房间了。他的书桌收拾得最整齐,我们把他的房间叫做小书房。我们三姐弟每天都为了争这块风水宝地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是我们三姐弟同挤一张书桌。很挤,但也有好处,大家一起学习,我不会的功课,可以马上请教姐姐;弟弟不会的功课,我也可以教他。
爸爸的慈心影响我们,我们都支持他。对于看不见的未来,我们不再忧虑。相信这一切都过去之后,爸爸的菜饭摊仍旧还可以赚钱。可是,那些破产的、失业的、找不到工作的,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呢?他们是否还看得见明日的希望?
父亲平静地叙述母亲的事,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要我不要去责怪任何人。但是我却激动不已,眼泪簌簌而下。爸爸挨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难过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庆祝,难得爸爸煮了鸡汤面线,你不要嫌弃!”
这城市在逃难,我们也在避难。街道饥饿得只剩下阳光的瘦影和落叶的尸体。
我仿佛听见风中的承诺。
我的房间没有装冷气,居家学习期间,天气特别炎热,我只好到客厅上网参加视讯学习,跟父亲在同一张饭桌面对面坐着。有时候他在开会,我在上课。他说什么,我都听得见。中午,我上完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热腾腾的午餐准备好,送到我面前。
大家可能以为我爸爸妈妈很有钱。其实,我们并不富裕,也没有太多储蓄,特别是这几个月,他们不知道亏了多少钱。妈妈其实也担心爸爸这么慷慨助人,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们的储蓄用光。爸爸说,他看不见未来我们会有多惨;但是他已经看到眼前的这些穷人,他们吃不饱!
因为阻断措施,他被迫居家办公,我被迫居家学习,必须与他朝夕相对。我只知道他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行政人员,但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还兼做保险经纪和房屋经纪。我开始心生怀疑,他是为了避开我,不想见我,才要如此拼命工作,刻意早出晚归?他为了妈妈的离开感到愧疚,所以不敢面对我?但是不对!妈妈自杀之前他就已经是这样了。那时候,也许是看多了连续剧,我怀疑他有小三,才会经常那么迟回家,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妈妈,妈妈却责备我,要我不要胡说!可是,如果爸爸不是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那么妈妈为什么要去跳楼?
“我的家给我一双坚定的翅膀……”
面对爸爸的责备,她怒不可遏:“你以为我喜欢上巴刹?巴刹人多,我可是冒着中病毒的危险去帮你们买菜的!谁叫你们一个个胃口大得像恐龙,以前你们上班上学,我一个礼拜上一次巴刹就可以了。现在你们这么多张口,三两天就把我冰箱里的食物全吃光了!我不上巴刹,你们吃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收敛笑容。我站起来,想躲进房间,免得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他却在我身后缓缓地说:“不管是我的生日,还是你的生日,每一次,都是你妈在煮鸡汤面线。”
郭日峰
我们永远不要失去希望!
是风,把花的清香、鸟的啁啾、云的流浪、白昼的热情、夕阳的忧郁,还有少年的心事与理想都聚集到一块儿。她大度地包容万有,又无私地分享她的自由;她拥抱少年的欢声笑语,烘干他们脸上的泪痕;她仿佛不曾存在,却又从来没有离开过。是这样善解人意的陪伴,让我们的少年放心地把他们的青春岁月寄托在风中,然后勇敢地去乘风破浪。
曾小艺
“我在想,高利贷的钱一定要先还清,不然利滚利,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那时候我重新抵押了我们的房子,又厚着脸皮跟亲戚和朋友借钱,总算高利贷的那笔钱还清。但是,跟亲戚朋友借的钱也是要还的,我不想拖欠太久,所以拼命打工赚钱。”
我们跟表哥相处得很愉快。他闲暇的时候,会做饭给我们吃;我们的电脑坏了,他会帮我们修理,还会为我们介绍很多好玩的电脑游戏。妈妈常说,表哥是个勤奋上进的青年,这年代,已经很难找到像他那样刻苦耐劳的年轻人。
一、追风少年
“为了这件事,我常常跟她吵架。后来,又在外面兼职,连晚上都要工作。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忽略了她,竟然不知道她得了忧郁症。”
可没有想到,我刚接管“风中社”不久,正兴致勃勃地与社员讨论着接下来几个崭新的项目时,那些戴着有毒冠冕的隐形敌人,已悄悄地潜入风的领域。
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校方要求中文学会改个“轻松一点”“活泼一点”的名字时,我那位退休多年的前同事才会把这学会命名为“风中社”;我们的社员,那一群自认很酷的高中生,就这样成了追风少年。
但是,我们家这期间也接受很多亲戚和朋友的关怀和慰问。外婆刚刚去世的那几个晚上,妈妈每个晚上都失眠。我们教会的几个叔叔阿姨,每天都打电话过来为她祷告。病毒无情,还好人与人之间能够相互取暖。
再说爸爸,他是德士司机,以往只要努力工作,每个月的收入都还过得去。这段时期,大多数的人居家办公,酒吧、旅游胜地、娱乐场所也关闭了,搭德士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有时候在路上兜了一整天,却载不到一个乘客。这种情况之下,爸爸变得异常烦躁,在家的时候不是骂政府,就是骂我们——说我整天玩手机、不务正业;叫弟弟不可以玩电脑游戏,说家里已经负担不起水电费了,还要质问妈妈怎么最近老上巴刹,而且每次上巴刹都要花很多钱。
这段时间其实很难受。我可以宅在家,也可以在外流浪,可以在任何地方,但是我不习惯,也极不愿意见到我的父亲。我忘了多久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平时很少见到他。他出门,我还没醒;他回到家,我大多数时候已经就寝了。就算我在熬夜做功课,也很刻意地躲在房间里。我就是不想见他!
先从我奶奶说起。奶奶习惯每天早上去打太极,也喜欢跟左邻右舍的那群uncle, auntie到咖啡店喝咖啡、聊八卦。阻断措施期间,我们要求她不要出去,她哪里肯听?出去也就罢了,还不肯戴口罩,不肯遵守安全距离,说什么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怕什么病毒,最多不就是死!奶奶的任性,害爸爸无端得还300元罚款,爸爸当然是气炸了!
“你妈妈欠的债,我差不多还清了。这些债还清之后,我想,我可以不需要兼职了,如果每个晚上都能够回来跟你一起吃饭多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个阻断措施,我都没有什么机会跟你聊天。这才突然发现,一眨眼你竟然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我的爸爸妈妈在工业区的咖啡店开菜饭摊,平时生意还不错,但这段期间客工都被隔离,工厂几乎全面停工。菜饭摊的生意冷淡,每天都剩下一大堆饭菜,倒掉十分可惜。爸爸妈妈一开始是把这些剩饭剩菜打包留给那些以前在这里洗碗、洗地板的清洁工。阻断措施期间禁止堂食,咖啡店不需要清洁工。这些清洁工大多是没有儿女的老人家,他们赚的是日薪,不需要工作无异于失业。这些日子,大家都困难,爸爸说不如就免费请他们吃饭。后来,他发现附近还有很多住在一房一厅的独居老人,受疫情影响纷纷失去工作,已到三餐不继的地步,所以他干脆多煮一些食物,准备了很多便当,请义工团体派人把便当送去给那些独居老人。
我们没有想到,风可以被阻断。
他点头:“过去你还小,很多事情就算跟你说你也很难理解。你妈妈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炒股票,亏了很多钱,还瞒着我借高利贷。后来债主找上门,差点儿要泼红漆、烧房子。”
直到那一天,我们一家人站在窗口,跟着全国人民一起唱《家》,心情竟是异样的激动!一户户敞开的窗口,透露出柔和的万家灯火。眼前一座座的组屋,高高低低,像家人、朋友那样彼此挨近,没有安全距离的束缚。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建设的工人,又怎么会有我们温暖的家?我想起了那些躺在病床上正在用力呼吸的病患,还有那些仍在宿舍里等待明天的客工。那恐惧迷茫的眼神在我脑际里渐渐放大成为特写。接着,我看到医院里全副军装,一面奔波劳累还要一面安慰病人的医务人员。我还想到小艺的表哥、学校的老师们,我们的爸爸妈妈,还有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