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了哪里,就算有急事,也不能来去自如。斗室内除了自身,其余就是身外物——反正时间剩存一大截,无事忙,也就查看杂物:旧款月饼铁盒,里头装着挨挨挤挤的录音带封套和歌词,磁带想必不能播唱了,卡带里的封套却保留了下来。难得有几个粤剧选段,是芳艳芬的六月雪之十绣香囊,她那大头戏装,回眸得嫣然百媚,想必不是凄凄惨惨的窦娥……有任剑辉主唱牡丹亭之西楼惊梦:有点错愕,连结之前的《西楼错梦》,夹缠不清,后来细看,原来是粤剧折子戏称为《幽媾》一则,这里头还有私塾老是和小道姑妙傅的戏。卡带不在,上网听了听,任剑辉那段南音,“乍见石榴裙下,露出小莲花,垂怜孤骛有落霞,惊鸿一瞥如烟化……”歌声歌词珠联璧合。古老戏曲落在这个时代,哪个阶段都是一种失落,听曲看戏的日子泛黄,陈旧了。捡拾起来,都有无端伤感。而眼前的限制令期间,日子一段段被剪断了,由不得自己,没有理直气壮的要这个要那个,斩钉截铁,全都消融而去。再找一番,有个暗蓝色天空的依栏仕女封套照片,原来八十年代电影《倾城之恋》主题曲录音带,汪明荃幕后主唱,那首淡淡悠然的音乐滑出来了,灯醉人醉,目光中相聚……乱世因缘,六七十年前的烽火插曲,而如今似乎隐隐带着循环的味道,一切既定的文明蒙上昏昧幽蓝色,大雾弥江,我们渺小,蠕动身躯,看一步走一步,不知天明在何时。歌声却还在封锁的夜里,唱起来。

临近封锁的前一天,出去了——阿姨突而要过账一笔款子,不得已,也就陪她走一趟银行。这回搬得远了,轻快铁不敢坐,疫情来袭,也就央一个较为熟的旧门生载送。老区街道冷落寂寥,从前来回走个千百遍的路都已经觉得陌生。此刻更像一种海啸降临前的无声无息——邮局大概还开着,可望进去,里内门洞阴沉沉,外边太阳则温吞吞。而睡不醒的黄斑猫儿横卧店铺外,过去典当行外总有穿拖鞋男人手执传单,抽着烟,低声问路过的人:要不要卖金?高价收购……眼前倒没什么人影,猫儿更不见。十字街头的交通灯,在云天暗淡底下一红过后一绿,尽自起落替换,世界默默转动,却不知逐渐有了即将停滞的蛛丝马迹。银行职员办事丢三落四,效率低,空气里有隐形的网罗默默张开,一个个小心翼翼,怕触动什么似的……人根本少得离奇,那步调越发拖慢起来。难得办妥了,对过一个廉价超市,瞥了一眼,几番要过去,却不禁打消念头。可到底车子经过一个旧工厂区,巷子弯进去,却是一爿半批发半零售的超市,忙下去看看。尚好,还没限制顾客人数——系上口罩,门前酒精消毒,踱进去迎面有出炉面包,老酵母岩石形状的葡萄麦包,随手拎了两个。灯影略暗,人们走动穿梭,货架上有的空空如也,想必是干面杯面之类,囤积久些也不打紧;于是群众心想,能扫货就扫吧,隐然有一种惶惶的暗影,日头要西下,仿佛从此不会升上来。其实也还没感到焦虑,可明日就开始封锁了,权且买些。可对着零散杂货,似乎下不定主意,要不要?还是眼前就这些了,再不拿,随时没有了。心情散乱,纵然大白天,老是觉得天色昏暗。前几天去西药房,问个水溶维他命,里头药剂师也不耐烦的直说没有,浮躁不已。

封锁之后,就连出去买菜也不可能了。附近市场,没辆小车只怕去不了,老区菜市绝有可能一片死寂,不久即传来视频,小巷街边铺满铁蒺藜围栏,近乎战乱浮世电影里的道具,只差没有街心风翻传单,制造凄冷气氛,而那武装人员穿制度驻守,也就十成戒严的光景了。

我那层老旧公寓,对过住客开始不知道厉害,大剌剌的把门户洞开,领着小儿女在楼层走廊戏耍,闹成一片;隔邻有人耐不住,开了门,手机作拍摄状,他家父亲——高大一个眼镜男,猝然狗熊发飙似的,狂撞对方的镂花铁闸,咆哮道:不可拍我家的孩子!用的是英语。我远远瞄了一眼,近在咫尺,仿佛笼中狮子老虎随时扑噬过来,不是不可怕的。这节骨眼儿,连口罩也不戴,家里为了通爽吹风,毫无顾忌的门儿敞开,就为了穿堂风——此处恐怕是恶邻聚集之地,不是恶人也变恶人。瘟疫如狼似虎,说的是抗疫,其实不过是挡,是防,能避就避了;可仍然有人觉得能够身不在其中,不关他家的事,万般威胁沾不到边。一心认定之前的既有习惯如常,一切都得照旧,可惜接下去消息更加严峻,门前跑步禁止,十公里外去不了,汽车载不了另一人,商店公司学校关闭,茫茫人间空有方块玩具似的建筑物,整齐的也缓缓迈向荒楼行列,如同废墟。网上订了菜,起初还可在公寓楼下领到——大箱子,沉甸甸的。口罩遮挡,我纵然行动不利落,也得尽量急速的捧回来,就好像参予了神秘任务,来去如风。归来,家里天后级长辈查看极久,等于夹叙夹议的,也顺带整理了这批囤积品。我身属家里的“悠散闲人”,贸然买菜,断然不会获得厨房主事者的认可。例如这奶白菜,小小棵,也没必要买这许多,吃不完会坏……水饺皮如此大叠,要吃个地老天荒?午餐肉罐头要这个价钱?这世道人心!可是寻常饮食,封锁期间变得难得,都得扣着吃,省着用——留心电视新闻发布会的高官,两三天之间,仿佛随时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