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朝鲜的关系就与此不同；彼此不仅有着千年之久的国界，还有着伦理关系。虽然近代“中华朝贡体系”崩溃，但迈入“新时代”，似乎“伦理的重构”又不可扼抑地卷土重来。这种“伦理的重构”既有两国分享的儒家思想为基础，也符合彼此的长远利益。伦理上的“兄友弟恭”“厚往薄来”，从经济学的角度，则是奥尔森（Mancur Olson）的“集体行动的逻辑”。简而言之，就是主导者对于秩序有远大于其他行为体的承担义务。而伦理的作用，是让这种承担不仅是一种算计，更成了权利与责任。
然而中国大陆为了发展，在1990年代既不能不疏远朝鲜，也不能不对台独的诸多动向克制忍耐，乃至于也感到无法面对。或许是从“治病救人”的角度设想，台湾大学教授石之瑜曾撰文建议，何妨以朝贡体系处理两岸关系。不用误会石教授主张台独，他说的其实就是长期维持现状下的两岸关系的伦理重构。
可能长期维持现状，是因为大陆可能继续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克制忍耐。但就算在此状况下，大陆也得有一个思想上的出路；而台湾人更是需要在民主法西斯主义之外，获得一种可以面对“中国”的认知体系建构。对于两岸来说，“朝贡体系”或许都可以是其中一种选择。
中华文化的各种人际关系，多强调了不同行为者的不同关系之间的伦理约束，中华文化下的国际关系其实也是如此。不久前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访问北京，论者纷纭，但是中国与朝鲜之间有一点与世界绝大多数国家不同，就是彼此互相承认，时间已经远超千年。
比起朝鲜，台湾对中国是一个更大的挑战。主张台独的人，多数是基于对分裂现状的法理化认知，但这种对台湾现状的“法理化”的精神转化，就让绝大多数台独支持者也成了“民主法西斯主义”的信徒。在这类想象下，不仅有着对西方霸权的依附，也因为他们认为有了西方民主，台湾作为一个“国家”就高“中国”一等。然而这种两岸关系的思想建构没有伦理，也背离现实，因此台独对中国只能有厌恶与恐惧，而无法面对。
两岸国关领域的学者都知道，石之瑜教授是一位远超众人的天才，因此不宜贸然评价他的这个建议。不过我猜想他对此建议其实也不那么认真，更多是让人们做做头脑体操。我的简单推论是，一般大陆人比起台湾人，说不定更能接受朝贡一般的两岸关系。因为大陆人更少自我认同的困扰，也因此更容易欣喜于两岸重建一种伦理的关系。
虽然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历史甚至不到半个世纪，但由于当代世界各国对反侵略的极大共识，国家之间的并吞已经很少发生。然而，国家之间的关系，却更多还仅是纯粹追求利益的单位之间的关系，缺乏温度；“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还似乎被许多国家视为圭臬。国际关系没有真切的身份与相应的伦理，揭开表面的平等，还是西方对世界的主导，或者说，民主法西斯主义对世界的统治。于是就算前两年地中海上的浮尸数以千计，国际舆论仍然只是轻轻放下，伪善毕现。
商务派的台湾精英分子，或许也会从利害出发，思索这种可能性；但一般台湾人将更难接受两岸形成朝贡体系的关系。其原因不在于台湾人无法放弃民主法西斯主义的优越感，而在于台湾人一旦稍稍放弃这种制度优越感，作为中国人的原生的优越感，就可能不经意间涌上心头。台湾无法对中国朝贡，因为台湾人是中国人。也因此种判断，我更支持“惠台31条”的实践，而非以“朝贡体系”思考两岸关系。
这里的现象是，当平等或任何词汇已经成为某一行为者的意识型态武器，用以提升其利益，这些词汇在那个脉络下都会失去其原有的意义。人与人相处是如此，国与国相处也是如此。与此相对的，有时似乎不平等的身份关系，由于其中包含的众多伦理意涵，反而对于相关各方的行为，都有着更为平等的行为约束。中华文化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一个显例，“兄友弟恭”又是一个重要的规定。
与最近的朝鲜局势相关的，是著名学者沈志华谈论中朝关系的一篇演讲。他认为中朝同盟已经崩解，朝鲜成了“中国潜在的敌人”。但现实没有照他的推论发展，中国与朝鲜领导人反而发挥了更大的智慧。沈志华提到中国在1990年前后为了推进改革开放，片面地损害了朝鲜的国家安全，这成了朝鲜不顾一切发展核武的政策基础。但是2010年以来，韩朝军事冲突与朝鲜发展核武，固然都损害了中国的利益，但中国为朝鲜半岛的和平仍竭尽所能，避免了美国的军事干涉。经过这些年，钟摆渐渐的摆回了正轨，双方乃有了重建伦理关系的可能。
例如当代美国，将平等主义发展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以致于奥巴马总统时期的美国，甚至允许女性申请、追求军方的几乎每一个战斗职务。对于民主党的拥趸，这种认同或身份建构的过程，或者这类美国平等精神的潜台词，是“只有美国做得到”的美国优越论或美国特殊论，因此也是其语境下的美国爱国主义教育重要内容之一。德国学者哈伯玛斯曾提出“民主法西斯主义”一词，某种程度上，倒是非常适合这种用西方定义的民主，来为国家优劣排序的政治态度与身分建构。
近日关心朝鲜局势的人，纷纷点阅朝鲜官方播放的金正恩访华报道，一些人就称这是朝贡体系的回归。但与其说是“朝贡”，不如说是“伦理”。与其说金正恩来朝贡，不如说两个国家领导人，在过去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共同重塑了彼此伦理关系。
（作者是台湾中国科技大学助理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