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笑余”两字不无自嘲的况味,“毕竟教学和评改诸生的课业,原不在外交官的职责范围,但是开首的“欲”字却显示他有心提携后进。

谁怜云水里,孤鹤一身藏。

这首诗的基调忍辱负重,诗中列举好几位历史人物,包括不得已归顺曹操的徐庶,表示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有亡秦的刘邦,行刺秦王的荆轲,渴望光复中原的陆游,所有这些都表达推翻日军暴政的愿望。第五句用百里奚的典故,冀望可以逃离敌寇的魔爪。

林立最新校注的胡浪漫诗集《慧园诗存》与左秉隆诗集《勤勉堂诗钞》近日出版。胡浪漫曾是《星洲日报》总编辑,左秉隆则是清朝派驻新加坡的第一位领事。

不似他官似教官。

浩劫余生僻地藏,烽烟未息少糇粮。笔耕贾祸非长策,货殖应堪隐伪装。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林立,近20年来致力于研究本地旧体诗,包括从新加坡沦陷时期的古典诗,研究当时的社会,发掘三套几被遗忘的新加坡日占时期的旧体诗集,分别是谢松山的《血海》、李西浪的《劫灰集》和郑光汉编的《兰花集》,并分别发表《亦诗亦史:描述新加坡日占时期的旧体诗集〈血海〉》《劫灰与兰花:新加坡日据时期的两部旧体诗集》及《创痛记忆:新马两地有关日占时期的旧体诗》三篇研究成果。林立认为,三部作品以旧体诗记录沦陷时期,新加坡人民的生活面貌与精神状态,具显著时代意义。

左秉隆(1850-1924)则是晚清政府直接委派的第一位驻新加坡领事,在任期内,左秉隆积极提倡传统文化和文学创作,并于1881年创立新加坡第一个华文文学组织——会贤社。该社成员的作品曾刊登于本地最早的华文报《叻报》。

左秉隆200余首诗与新加坡有关

专注于本地旧体诗词研究后,林立有不少可贵的发现,例如他提出本地著名历史学家许云樵在创作旧体诗时,常附上详细背景资料,并“反映在诗题的纪事性”方面,如《壬午元旦星洲为日军攻陷改名昭南岛,新贵蜂起,沐猴而冠,扰攘不已,书此志感》和《昭南时代肉价飞涨至每斤四百元感赋》,他指出,这两首诗“分别交代沦陷时间和物价,看来有点像新闻标题。”

左襟中国海,西接九州乡。

林立说:“对于胡浪漫和他的后人而言,出掌《昭南日报》也许被视为一个污点,但日军威胁要把前《星洲日报》的记者全数杀害,在日军威迫下,要洁身自保,谈何容易。”

故人横海寄诗来,辞比江南赋更哀。旧梦忆同蕉下鹿,此身真似劫余灰。

胡浪漫与郁达夫乱世唱酬

天外故人差幸健,愁中浊酒且添杯。今宵愿有梁州梦,吩咐晨鸡莫浪催。

有客浮桴泛大洋,不知误入是何乡。四时万木皆春色,昼苦炎热夜喜凉。

林立说,他在研究郑光汉所编《兰花集》时,看到郑光汉与九名友人在沦陷时期的地下唱酬作品,其中包括胡浪漫的,在研究这些诗人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一个称为“胡浪曼之诗与文学”的网页,由他的后人所设立。在林立看来,胡浪漫的这些旧体诗是了解早年新加坡华文文化重要文献。也由于发现网页,林立产生搜集胡浪漫遗作的念头,于是根据网页上的资料,林立辗转联系上胡浪漫的大儿子胡鸿展,获悉他手上有其父的诗集手稿两册,深感这是一份埋藏多年的文学瑰宝,于是决定加以注释、出版。

许云樵在《学贾即事》中详细做了注脚:“星洲沦陷,因走避鹰犬而匿居山阿。后以生计所迫,乃弃笔出而学贾,以免为日人注意。与冯、郑二君设太平洋行于十八间后,业务颇盛,有一单售货达二十万元者,余以军用票无价值,故随手散去不惜,其间有欺诈及逋逃者亦置之不计。某日忽有日军曹以旧锉嘱翻新,余乃设厂以化学方法应之,大悦,取一木牌挂门侧谓为军用者,有若干同乡罹侦缉之嫌,乞为缓颊,余皆证为厂工而得免难。一九四五年八月,广岛横滨遭原子弹,日军乞降,军票作废,囊橐荡然,然得见光复,亦额手庆幸。”

野竹冬仍翠,幽花夜更香。

林立认为,透过左秉隆的一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新加坡华族文教事业的热心,例如《为诸生评文有作》一诗:

莞尔居民为客道,吾侪不能详稽考。但闻父老曾有言,六十年前一荒岛。

从研究中林立发现,《血海》以纪事诗的形式,附以详尽的注文,追述新加坡在日军统治下种种社会畸形现状,并记录战后审判日本战犯有关屠城大检证的情况。

林立最初决定研究新加坡旧体诗,是因为发现过去本地旧体诗作品很多,是个巨大的宝库,而且有不少都还没被发掘。“在新加坡,做这方面的研究也比较方便,资料充足,又有读者。”

周围地仅百余里,赋税年年增未已。路遇居民客问之,经营几载能如此。

梦断羊皮头欲白,风寒易水气犹雄。中原底定无忘告,凄絶当年陆放翁。

胡浪漫借和诗中的“驿路梅花抵万金”,比喻当时险恶的情势下,竟能收到郁达夫寄自苏岛的和诗,诚是价比“万金”矣。

本地旧体诗是大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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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驻新加坡首任领事左秉隆。(互联网)

许云樵另有一首诗名为《学贾即事》的诗作:

如矢通衢处处通,轻车怒马走西东。大船小艇纷无数,岛屿萦回一望中。

夜深常对一灯寒。

《劫灰集》和《兰花集》里的作品则写于新加坡沦陷时期。《劫灰集》以抒情为主,为一名文人在铁蹄下的个人生活经历与心理状态,作者李西浪在诗中,把日占下的新加坡形容为“地狱”或“鬼域”,以及“朋辈间痛念家国,感怀身世之心情”,而又多“慷慨悲歌,苍凉沉郁”之调。《兰花集》是集体唱和,十名参与者以赏兰为名,借酒浇愁,作诗抒愤,包括郑光汉、胡浪漫、郑文通、李西浪、傅无闷、沈逸史、苏秋生、李铁民、洪一炉和谢云声,诗人们透过咏兰,表达对侵略者的痛恨和对光复的期盼。

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林立,近20年来致力于研究本地旧体诗,包括从新加坡沦陷时期的古典诗,研究当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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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驻新加坡首任领事左秉隆。(互联网)

从胡鸿展的叙述中,林立也全面了解,胡浪漫早年在中国乡间搞革命,1929年移居南洋后从事报业,战后复在《星洲日报》任职数年,旋即弃笔从商,曾往马来西亚怡保等地开发锡矿,其后又代理柔佛州彩票售卖,遂成富商,其一生可说极富戏剧性。

《勤勉堂诗钞》按作品体例分为七卷,增列编号,并附补遗一卷,其中《新加坡吟》录自1961年陈育崧编、南洋书局出版的《星华文选》,该诗描绘19世纪的新加坡:

笑余九载新洲住,

欢联白社居千日,泪洒新亭酒一杯。衰朽自怜刘越石,只今起舞要鸡催。

许云樵旧体诗有记史成分

战乱中郁达夫在苏岛接到胡浪漫的诗后,也有和诗寄回:

20世纪初期,新加坡华文旧体诗写作相当蓬勃,这一时期新加坡也有多个旧体诗诗社,促进了旧体诗的创作及维系诗人间的来往。在新华文学史中,旧体诗较易被人们忽略,也较不为学者重视,但近年来渐渐有学者发现,上世纪留下来的旧体诗常隐藏史料,可从中研究新加坡在特定的年代里的人文社会风貌。

欲授诸生换骨丹,

林立说:“胡浪漫被日军逼迫充任《昭南日报》局长,因为日军威胁要把《星洲日报》的记者全部杀害。为了挽救同事,胡浪漫不得不与日军周旋,以出掌《昭南日报》作为交换条件。”

阿堵常来随手散,乘机亦得拯羔羊。昭南幻灭魇魔去,囊橐虽空喜复光。

胡浪漫留下不少与文化界友人唱酬之作,包括刘海粟、郁达夫、邱菽园、潘受等,其中胡浪漫与郁达夫的情谊不浅,他和郁达夫的唱酬,历来很得文学史家关注。他与郁达夫唱酬的作品有17首,其中12首七律是关于郁达夫的流亡,例如这首题为《闻达夫避难苏岛,诗以寄之》:

群峦罢列如星拱,上是楼台下城市。山竹榴槤遮四围,胡椒甘沥堆盈艤。

危城日日盻来音,四韵诗成写我心。谁信相如甘卖酒,争传公冶善言禽。

林立说,从新马华文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作为诗人的左秉隆确实有研究的价值。“新加坡华文旧体诗这一块文学宝库,首先是由左秉隆建立起来的。”

最近,林立新校注胡浪漫的诗集《慧园诗存》与左秉隆诗集《勤勉堂诗钞》,并于近日出版。胡浪漫(1909-1991)原名胡迈,曾是《星洲日报》总编辑。新加坡沦陷时期,胡浪漫曾被拘捕十日,获释后被逼出任《昭南日报》编辑局长。但胡浪漫终究不愿作日军傀儡,一年后,他与家人匆匆逃离新加坡,避难彭亨州立卑。

铁马金戈动地来,仓皇烽火出亡哀。悠悠生死经年别,莽莽风尘万念灰。

林立也指出,胡浪漫有一首题为《岁暮》的诗,末尾的自注感叹自己脱囚后,入掌《昭南日报》编辑部。诗云:

渡江桃叶迎双桨,驿路梅花抵万金。都道添香红袖侣,今生端不负高吟。

林立形容,许云樵这段文字“像一篇简短的传记那样,记述许云樵个人在日占时期谋生的情况,也透露在日军的严密监控下,他如何利用经商之便,救助被日军迫害的同胞。这些资料虽然零碎,却也有其文献的价值,可视为史料的补充。”

林立说:“许云樵的诗我读不多,不过觉得他在日占时期的作品很有记史的成分,他的诗艺也颇高,只是作品比较少。”

左秉隆存世的诗作达700多首,200余首与新加坡或南洋有关,例如这首《息力》(息力为新加坡旧名)以优美的笔触描写自己派驻的新加坡岛:

胡浪漫后来又有多首和诗,例如这一首:

左秉隆的《勤勉堂诗钞》原是手抄本,林立决定校注该书,因为在研究本地旧体诗的过程中,读了南洋历史研究会1959年印行的《勤勉堂诗钞》,阅读起来不太方便,索性将整本书稿输入电脑文档,在输入诗稿的时候,他对于左秉隆的诗艺阅历,也有更深的体会。

林立说,左秉隆前后在新加坡担任领事官12年,第一任由1881至1890年,第二任由1907年至1910年。作为当年清廷在南洋的代表,左秉隆在南洋致力于推广中华文化。但由于官运不佳,又长期身居海外,在中国近代史的名声并不响亮,但左秉隆在早期的南洋华人社会,却建树良多,功不可没,例如他曾经倡设义塾,开办文会,又亲自评改诸生课艺,推动华文文学的创作风气,新华文学的历史亦从他开始展开。左秉隆在新加坡推行的一系列政绩,为他赢得“海表文宗”等不少美称。

息力新开岛,帆樯集四方。

万斛愁量岁暮中,生宁曳尾亦途穷。一身依魏怜徐庶,三尺亡秦想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