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有两个前提:第一,中国一穷二白,打烂了坛坛罐罐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第二,中国实行的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锁国方针。这两个条件是中国在绝对劣势的地位上,还能从事大国外交的底气。但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了。
在毛泽东时代,中国不畏强暴,抗美援朝对美国立威,以争夺“世界革命的领导权”来与“苏联老大哥”争勇斗狠;后来又在中、美、苏大三角外交上周旋自如,何等威风。
拜登胜选是理性定位今后双边关系的契机,但在这次安克雷奇会谈上,美方对中国的指责没有任何新意,也没有打出新牌,在中国的猛烈反击下反倒显得有些守拙。这是特朗普政府四面出击后的第一次,今后也有可能成为常态。
特朗普的出击虽然炮火猛烈,但无章法,破坏多而建树少,中国在短期内被打懵了,疲于应对,但远景并不悲观。在特朗普的极限打压下,中国的非对称收益几乎荡然不存,但特朗普也快将美国手中的牌打光了,给拜登留下的空间和手段不多了。
拜登站在道德高地上,称普京“没有灵魂”,是个“杀人犯“;他一反特朗普的政策,对沙特王子肢解记者卡舒吉一案追责。类似的讲道义而不讲利益的对外政策,可能会像以往一样,把美国卷入国际冲突的陷阱,而现在的美国几乎没有余力来进行有效干预了。
美国的科技和军事力量仍占压倒优势,创新活力无人能匹。美国拥有大量的盟友,而且占有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国际话语权,使它有可能组织新的联盟,在意识形态上围剿中共。但中国的位置同前苏联完全不同,处在世界经济的核心地位。美国的盟友都同中国有经贸关系,利益相交,不可能像冷战时那样俯首听命。因此,美国无法将中国逼到前苏联的位置。
在中国方面,中美逐步脱钩会降低中国对美国的依赖,同时也会减少美国对中国的制约手段,使相互依存关系逐渐对称起来。中国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的战略,会使中国航船朝更加独立自主、自立更生的方向行驶;中国的制度在近来数次世界性危机中表现优异,使中国自信大增,不愿意再忍气吞声了,因为忍气吞声也回不到过去。
对世界格局的影响
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来,一直依赖国外的技术、资金、资源和市场来谋发展,逐渐占据世界经济供应链的中心地位,与世界经济融合,转而对世界经济作出贡献,近些年来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都在30%左右。
这次的“平视”宣言,同毛泽东的“中华民族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勇气”和“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一样,都是中国崛起阶段性的宣言。它表明中国将不再委屈求全,而会积极反击,全面推行实力外交和中国理念。中国的“战狼外交”已经预示了这个重大转折。
在此前不久的“两会”上,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用“平视世界”来形容中国现在的国际地位。回望中国历史,几千年天朝大国的“俯视”和近代半殖民地的“仰视”分别占据主流。
在这次安克雷奇美中高层会谈上,中国出人意料地上演了一出好莱坞大片似的对抗戏,以40年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火力,对美国各项指责展开了全面反击,取得了轰动国际舆论的效果。
这次安克雷奇交锋,美国提出的人权、自由、民主、新疆、香港、台湾、南中国海等议题都没有新意,在过去少有进展,以后也难有突破。如果将这些当作双边关系的中心议题,美国就是以自己的边缘利益来对抗中国的核心利益。美国的地区盟友对其可持续性和美国的可靠性抱有疑虑。这种疑虑也会因美国越来越依赖地区盟友打头阵,在军事和安全上制衡中国而加重。
中国在安克雷奇会谈上的表现,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对外新战略的宣言。和以往不同,这次的宣言还包括了在软实力上迎战美国和西方,标志着习近平的“四个自信”(制度,道路,理论,文化)走向世界。
所以,政治基础的变化,是中美双边关系恶化的深层原因。这种变化使打压中国的崛起成为美国两党的共识。于是种族、文化、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上升为对华政策的主导议题。美国工商利益集团在中国经济中地位的下降,以及特朗普政府迫使制造业回归的政策,也使美国不再过多顾及工商界的利益,使双边关系少了一块压舱石。
在两国国内,美国必须大刀阔斧改革方能重振旗鼓,回归自由主义高调只能强化目前的趋势和长期以来的积弊。在有限脱钩和双循环的战略下,中国将获得更多自主空间,并在惯性作用下更加无顾忌地走回头路,而不是焕发出新面貌。这将使中国更远离而不是更接近世界主流。回归失败了的20世纪社会主义,即使是部分归位,也会在国际上削弱中国的软实力和中国模式的吸引力。
同时对抗中俄,会促使中美关系向俄美关系的模式转化,并可能导致中俄结为军事同盟,从而改变世界的力量对比。中美之间的“歼敌一千,自损八百”,会给其他国家的崛起造成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新实力外交的由来
在新基础上的较量中,中国将彻底放弃韬光养晦,利用自己积攒得相当可观的、多方面、多层次的实力,包括在制度、文化、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上全面应战。今后双方都是实对实,对等交易,得失账目清晰。美国将发现自己的力量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中国则有意想不到的对抗实力。
在美国方面,中美关系的主要获利者是工商界精英阶层。普通老百姓除了价廉物美的中国进口商品外,并没有得到其他好处,反而怪中国人抢了他们的饭碗。蓝领阶层的状况不断恶化,工厂大批倒闭,城市破产;中产阶层日益缩小,危机感与日俱增;大学毕业生中多数认为自己的前景不如父辈,这是美国历史上的首次。这些日积月累的社会基础,最终催生了特朗普的崛起。
以中下层反抗为标志的新政治地理,使美国对国家利益的定义也反转了。一改以往精英的主导,美国在中下阶层利益驱动下,重新定义了国家利益和安全,美国两党和政客都必须制定相应的内外政策。比如为了响应特朗普基本盘的诉求,民主党和拜登政府制定了“以中产阶层为落点的对外政策”。
新基础上的较量
特朗普提出“美国优先”,是有深刻原因的。它是美国内务荒废,国际上实力减退所造成的战略收缩。收拳是为了积攒力量后再打出去,因而“美国优先”很得民心。因为美国国内状况并没有改善,拜登的“美国回来了”缺少实力支撑。在这个口号下,美国很难推卸长期、昂贵的国际义务。重新占领道德高地,却没有实力相配,很难想象回到原点和老路后,会有别样的结果。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高级研究员)
此外,美国会长期被国内政治束缚手脚:社会的撕裂、纷争和反复无常的民意,以及两党轮流坐庄和任期制产生的缺乏政策的一贯性和长期战略;而中国的体制更容易做到上下一致,同仇敌忾。这是中共敢在制度优势上向美国叫板的原因。
拜登政府重回“道德高地”的内外政策,其前途堪忧,因为这正是特朗普那一半的美国人,认为导致美国衰败的重要原因。拜登政府在世界范围内重新竖起自由主义普世价值,和对抗“威权主义兴起”的大旗,似乎完全没有吸取以往的经验教训。
中美关系得益于冷战中大三角外交,在对抗苏联中同美国结成的非正式联盟,以及美国对中共政权和平演变的期待下的宽容。结果是,中美关系实际上是非对称的,中国对美国的依赖远远大于美国对中国的依赖。在对美交往中多方、全面、非对称的获益,使中国不得不向美国忍让,例如与特朗普政府达成的第一阶段贸易协定,以求维持良好关系。
到目前为止,中美对抗“歼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个两败俱伤的形势。两国内部“止损”的呼声会日益高涨。美国有制度化的游说而中国没有,美国政府承受的压力会更大些,尤其是来自工商界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