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前教育工作者

在宣扬种族和谐的呼吁中,我们常听到“包容”一词。所谓“包容”,含有当事人主动去包含与容纳之义,并非被动地接受。人心犹如一容器,在种族心理上,过满则导致种族沙文主义,空置则造成种族身份缺失。前者必然演变为歧视与冲突,是感性大于理性的结果;后者则由淡化自身身份而来,是感性与理性缺失,也即自我身份真空的状态。

新加坡社会是华、巫、印及其他(主要为欧亚)族群的国家种族构成。这样的构成,也是在承认种族间客观差异的基础上建立的。是否淡化差异,企图创造一个大家认同的新身份,就可以达到种族间和谐的目的呢?“认同感”并非虚拟而凭空创造的情感,它是建立于人类在社会上与文化上的交往所自然产生的情感。故此,生活于同样的社会空间、文化空间,拥有同样的习俗礼仪的同族人,自然容易产生这种“认同感”。而此情感又在与他族的差异中得到强化,所以“认同感”是相对而非绝对的。《天龙八部》中天下豪杰只针对契丹身份的萧峰,却未排挤也是外族人的段誉(大理国人),理由何在?皆因契丹人履犯中土边境而大理国偏处一方,与中土各安其所。所以,两族之间的冲突矛盾可以是利益冲突所致,不绝对是种族差异。

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

在没有清楚的自我认识与自我觉醒的意识的状态下,人又如何主动去“包容”差异呢?翁贝托提出以道德规范,并进行换位思考,来解决种族差异所造成的冲突。他说:“道德的作用并不在于粉饰一个没有敌人的世界,而在于试图理解对方,站在对方的角度进行换位思考”。“换位思考”并非替代身份,而是儒家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将心比心。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指出“和”比“同”重要,而“和”,简单说,就是求同存异的和谐。这些,都须要理性地认知彼我差异。要调合差异,“我”是不能缺失的。

其三,“创造”和“编制”国民身份的前提,除了文化认同以外,还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利益认同,二是体制认同。利益认同指的是当国家利益与外来利益发生冲突时,国内各族为了维护国家利益,而产生的共有的情感。体制认同指的是对国家行政管理体系,能保障人民的权利与幸福而形产生认同的情感。前者在新加坡历史上抗日与反殖民的斗争中确实有过见证,但随着教育与社会风气的重理轻文,缺乏历史感的年轻一代国人,对那段史实只能雾里看花;后者本是新加坡现代化发展的一大优势,但此优势能否在社会矛盾重重的当下,持续给人们信心,仍是个未知数。

种族课题向来是多元种族社会长期探讨的。新加坡政府实行多年的种族和谐政策,以一种中立的外来语言与文化(英文)消解各族间的分歧,对外实现了与国际接轨的愿景,对内达到了各族和睦共处的目标。如此繁华和谐的光环底下,却深藏一些隐忧。统一化、同一化的种族和谐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各族间的差异,也意味着流失了各族自身的文化内涵。

身份认同是个大命题,很多时候是“剪不断,理还乱”,并不像“乔峰”“萧峰”的问题那么一目了然。其中最关键在差异性。承认差异不代表歧视或冲突,而只是为了明确一种身份。“包容”也需要强烈的自我认同为基础。种族身份是文化上的、情感上的;国家身份是体制上的、理性上的,两者并不矛盾,也可以并存。人的身份是多重的,我们无须为了体制身份而消除文化身份,更不能以文化身份去抵制体制身份。一种身份的确立,是巩固另一种身份的基础,在打造新加坡身份的当儿,国人需要反躬自省的,是自身的种族身份的实质与本质。

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情节中最为读者叹息的,莫过于悲剧人物乔峰的身份问题。“乔峰”瞬间变为“萧峰”,英雄随即成了众矢之的。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激,在局外人看来是可笑的,但身处于外族与我族敌我的情势之中者,这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反应。

梁启超说过,汉族对国内其他族是小民族主义,而国内各族对国外之他族则是大民族主义。可见,身份的确立都是在与他族的差异与对立而形成的。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在《树敌》中认为,与他族的差异“对确立自身身份有着重要意义”,其可以“衡量我们的价值体系”以及“突显自身的价值”。各族间的不同是客观的事实,而人类历史上不乏因差异性而导致威胁、侵略的事例。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将差异等同于威胁与侵略,我们应当理性认识它,毕竟,“树敌是人类天性的一种需求”,源于人类的生存本能,纵使数千年文明也无法泯灭。

据报道,教育部长王乙康在9月的一场对话会上说,新加坡历史短,“能构成新加坡身份的是各种族的身份认同。我们带着各种传统和文化创造并编制了这样的身份”,这是令人鼓舞的。但要达到此目标,仍面临着几个问题。首先,如前所述,文化身份与民族身份,在许多国人的身份意识中已是一种真空状态,如何填补此真空仍是个大挑战。再者,如若各族传统和文化只是手段和工具,形式化的工程必定很难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