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20年前,我国一位领导人在哥本哈根访问,特意到当地一所幼儿校园参观。我有幸以记者身份随行,开了一次眼界,猛然发现教育这回事,原来不必办到如临大敌。

自由市场里,有需求就有供给。在政府提倡寓教于乐时,一些业者则逆势而行,不用摩登红毛式的,而是回到传统土方治学;教师一字一句的灌输,孩子正襟危坐的吸收;所谓的游戏,只是用来点缀增色装饰门面。业者和家长的默契是,到了上小学时,你的孩子该会的早就会了。

每个父母都希望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但每个父母也不愿看到孩子在人生赛场上落后于人。

苦学苦教苦拼,乃立国基本信念。稍微有点松弛迹象,必定警报四起,引来长官一顿训诫。因此,当年领导人远赴北欧寻找灵感,去看一个很不一样的教育模式,看人家的孩子如何快乐学习,这中间有个时代背景。

中国媒体报道,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今年3月在一场会议上感叹:“家长们一方面都希望孩子身心健康,有个幸福的童年;另一方面唯恐孩子输在分数竞争的起跑线上。别的孩子都学那么多,咱们不学一下还行啊?于是争先恐后。这个问题还要继续解决。”

那是寒冷的一天,幼儿园则是热烘烘的。一入室内,扑鼻而来的是香喷喷的面包味道,一群娃娃厨师正似模似样地边烤边吃。再往里头走,只见另一群娃娃正抢着说话、乱跑过位,手里是各式玩具,分不清他们是在玩还是在学。走到室外,在偌大的草场上,玩翻了天的众多小家伙,一脸一身都是泥。

最近在《联合早报·交流站》,读者符婉月分享她的观察:幼儿教育“小学化”的趋势,是各国幼教工作者努力抵抗的一股热潮。她奉劝本地家长让孩子按部就班地学习,不要揠苗助长。

在这个北欧儿童乐园,没有正襟危坐的学生、正色厉声的教师。他们之间的互动,有时小孩主导,有时教师主导,像是平起平坐的生活伙伴。我当时想,若有新加坡虎爸虎妈在场,必定心有千千结:孩子嘻嘻哈哈masak masak过日,哪里学得到什么?

在我们的社会,读书学习讲究“苦”字诀;莘莘学子,必须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才可成龙成凤,社会也才有望“刚强勇猛”,而游戏玩耍,总有“不务正业”之嫌。

那时,教育改革的迫切感,刚好碰上一股学前教育热。西方专家研究发现,幼儿教育影响深远。三四岁入学接受启蒙,学习的道路走起来会更坦顺。

贫富差距是社会重症,学前教育被视为一大解药,任重道远不在话下,但它也带来全新的竞争压力。敏感父母心,他们感到竞争的提前,从六七岁提早到三四岁。那些把孩子送进收费不菲的私校的,并自觉孩子跑在前头的家长,现在感到后有追兵,不得不设法让孩子加快脚步。

在中国,“幼儿超前教育”是热门课题。幼儿园教育正向小学靠拢,校外培训业者推波助澜,乖离了政府要让“幼儿在各种游戏中欢度幸福童年”的目标。这显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业者与家长,你情我愿,让幼儿提前学习小学课程。眼见这一情况,教育当局紧急喊停。

在全球竞争加剧的情势下,东亚社会的家长争先恐后,西方人士也开始学会怕输。在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等地,虎妈虎爸群体正在壮大,孩子刚满三四岁就开始请家教。美国的常春藤大学校园里,亚裔学生称雄称霸,让白种人倍觉压力。一些富有家长为了让孩子挤进这些名校,不惜行贿造假抵触法律。

话说第二代领袖掌政后,立志“更仁慈宽容”治国。他们着手为社会松绑减负,通血活络。教育这一块,盘根错节,可松可减的地方多。在这个世纪之初,电子信息开始当道,科技企业一片火红,创新创意成了时髦人的口头禅。相对的,各地儒家社会显得老气横秋,那种满堂灌、死记硬背的教育,越看越像是一种负累,让人觉得非革它一命不可,否则下一代脑子转不了弯,追不上那个勇敢的新世界。

在新加坡,政府决心全面提升学前教育,并倡议顺应儿童天性,寓教于乐,让孩子学得随意,学得乐意。教育部还直接介入市场,自行开办幼儿园,让社会各阶层的小孩都能得到优质教育。

家长的焦虑和孩童的压力,各地善良的政府看了于心不忍,近年纷纷推出减压减负措施,设法把考试成绩请下神坛,不让孩子一考定终身,也不让分数成为收生的唯一考量。在新加坡,领导人还说,一纸大学文凭,你有最好,没有也OK,因为还有其他路可走,行行都可出状元。

然而,这些减压的话语,细究之下,总与现实有一段距离。社会没变,谁敢先变?谁敢低估考试成绩的重要性?人们的感觉仍是:孩子要上一所好的学府,要得到一份奖学金,要有一份好的职业,好分数也许不是万能,但没有好分数,肯定是万万不能;你连被考虑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课余课后,还有各式才艺班、各种益智醒脑课,让孩子的童年不留一点白。最近冠状病毒加紧作乱,补习中心成了一大扩散地,折射了这一教育现象的普遍。

作者是《思想中国》统筹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