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近40年的记者生涯中,访问过不少受那场战争影响的人,而在这些受访者的脑海里,战争永远是一条清楚的界线,把时间切割成战前与战后。战争改变太多东西了。

对不曾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新马的沦陷只是一种模糊而抽象的概念,但我愿意再次唤起这段痛苦记忆,不是为了记仇解恨,而是提醒自己战争对生命与人性的摧残与破坏。

历史确实充满诡谲,当林谋盛受尽折磨后病逝在怡保附近的华都牙惹监狱时,他几个年幼儿子正在林路后港大宅的园地里与日本兵玩耍。特别喜欢林谋盛长子林良玉的一名日本士兵,周末还会带着他到麦里芝划船。战争结束时,林良玉和母亲颜珠娘北上寻父,迎回的却是林谋盛的遗骨。他们最后把林谋盛葬在麦里芝蓄水池畔。

八年前访问梁宙第10个儿子梁亚拾时,梁家后人已繁衍至500多人,声势浩大地“回敬”日军当年的“灭门”之举。梁亚拾退休前从事日产汽车的销售工作,梁宙从未反对儿子卖日本车,其胸襟之豁达非一般人能及。

那究竟是怎样的农历年?爆竹变炮弹,“年”真成了一头凶残可怕的猛兽。当时参与抗日活动的华社领袖如陈嘉庚、陈六使、林谋盛、梁宙等,在挥别辛巳年前已悄然告别家人亲友,赶在日军抵达前转移到印度尼西亚、印度或中国。没有条件走避他乡的只能怀着惶恐与不安,面对沦陷后的岁月。

刚入行时,我曾被上司派去访问抗日女英雄蔡杨素梅(1910年—2006年)。当时很年轻,对有幸谋面的女英雄知道得不多,但记忆里,70开外的蔡杨素梅气质典雅,有股难以言喻的高贵与恬淡,很难想象她曾被日本宪兵囚禁200天,受尽酷刑与折磨。后来才明白这位帮助过不少落难战俘的女性,虽不曾忘记战争所留下的伤痕与痛苦,却没有让仇恨滋长化脓,污染心灵。 

本地抗日英雄林谋盛所留下的日记,对80年前那个农历年有最鲜活的记述。他在沦陷前几天吻别妻子和七名年幼儿女,在1942年2月12日清晨,乘摩托舢舨前往廖内的摩罗岛。他虽成功逃脱,却又在返回马来亚执行抗日任务时被捕。

80年过去了,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不是已经作古,便是快要成为人瑞。对不曾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新马的沦陷只是一种模糊而抽象的概念,但我愿意再次唤起这段痛苦记忆,不是为了记仇解恨,而是提醒自己战争对生命与人性的摧残与破坏。

把充满喜庆的农历新年和新加坡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联在一起,很是悖异诡谲。但1942年的正月初一,就在辛巳蛇年与壬午马年交替之际,恰恰是战祸降临之时。80年后,这历史性一天又撞上刚过去的元宵节。

我很后悔没有趁父亲健在时,更积极主动访问也是战争受害者的他,了解他如何度过那个枪炮叫嚣的农历年。

印象深刻的,还有林厝港拓荒者梁宙(1884年—1975年)的传奇故事。1942年2月14日,日军为报复这名铁汉组织本地人抗日,屠杀了他一家35口。当时已逃回中国的梁宙,后来60岁时再娶两房妻室,生下七名儿子和众多女儿,还活到91岁高龄。

没人愿意把农历新年和战争联想在一起。农历新年是华人最重要的节庆,是万象更新,充满希望的时节。战争则与逃难、惊恐与死亡挂钩。战火被点燃后,随之而来的是百姓流离失所、身家性命不保、人心惶恐不安。

像祖父那样的小人物,虽没有能力阻止大时代的战争,却至少勇敢地摆出反侵略战争的姿态。我们至少应该铭记那场由侵略者发动的战争,记得那个血染的农历年,更不能忘记蔡杨素梅、梁宙、林谋盛和许许多多曾经不畏惧侵略者刀枪的先辈。

1942年2月15日那个变色的正月初一,没有人有心思庆祝马年的到来。即使不懂战事的普通百姓,也知道时局骤变,日军已占据我们这个小岛。谁也不知道变天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但肯定不再“如常”,随着年关和战事的到来,“无常”已降临人间,从那刻起,无论是生意、生计、学业都受到影响,连性命也没了保障。

沦陷前,祖父谢少石与友人在新山合开一家名叫生盛的杂货店。根据《新山区华侨殉难义烈史》记载,祖父曾担任新山华商阁司理,也为筹赈会出过一点力,却在1942年3月前后遭日军杀害。和他一起殉难的还有新山潮州会馆主席陈合吉、司理傅岳初、新山潮州八邑会馆主席陈全奎等。他们遇难的真实情况早已隐没在混沌的历史背后,只留下新山哥文茶那座公墓和一本残破的《华侨殉难义烈史》。

(作者是《联合早报》资深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