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英培安逝世满两周年,城市书房遵照他的遗愿,为他出版了《写作与阅读——英培安文论集》(刘碧娟主编),日前在国家图书馆16楼观景阁发布。正如刘主编所说,这本书是作家最后,也是最“厚”的遗作,从结构主义谈到女性意识,博大精深。

其实真正的方言小说,它的读者面是有局限性的。比如1971年林迪的《冤鬼余》,以香港麻雀馆赌徒为背景,只有香港特定阶层的识字者,才看得懂其中用语,或对小说的题材感兴趣。

母语问题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可说是非常“辩证”的。

以社会结构而论,不仅中华总商会须废除过时的方言帮制度,以华语为议事语言,在教育上,英文英语一枝独秀,若不以华语为母语,维持它作为教学语言的地位,语文程度的滑落肯定会加速。

他说方言进入自己华文小说中,主要出于小说人物的背景。如南洋华人在祝酒时,绝不会说“大家干杯”,而是以粤语高喊“饮胜”。作家也因其本身的生活背景,不知不觉地用上方言。例如他有本小说叫《寄错的邮件》,有人告诉他“寄错”是广东方言,正确(规范)的华文应该是“错递”。

书写方言须有章则

一度“流放”大江南北的作家高行健,便曾在台北《联合报》上答读者问,说他在北京待了30多年,北京话是他主要写作语言,但此外,他生在江西,懂得江西、四川、湖南方言,母亲是绍兴人,“这些方言都可以融入我的写作中。”

华语定为母语是社会之需

不久前在报上,有论者摘取英先生文句“把华语当华人的母语是错的”,指是斩钉截铁的定论,是读书人的风骨,大义凛然(换句话说,把华语当母语之人都是毫无腰骨、市侩、无情无义者),显然值得一点商榷。

这里也有社会背景。因为对某些“英文比华文好的年轻人”而言,把华语定为华人母语,无疑会带来一种伦理上的压力。于是本地也曾经出现过教育上应“公平竞赛”的呼声。但怎样才算公平呢?大家都选华文B,口试讲一些杂碎的话也可以过关,就是最佳标准?

其实,英培安的整句话是这样的:他说,当年像他那样的华校生,上课用华文华语,下课后则讲自己家乡的方言,“因为方言是我们的母语,不是用以在华人间沟通的华语,把华语当华人的母语是错的”。

至于小说《戏服》里用了大量的广东话,理由是小说主要人物梁炳洪与德仔,一直生活在广东话的环境里。作者本身也因探讨广东戏班的底蕴,重拾小时候从丽的呼声听到的广东戏曲的兴趣。长大后兴趣变了,而他写《戏服》也并非为了提倡方言文学。

英先生的文章其实也有一些很敏锐的观察:“没想到现在对粤剧着迷的,竟是一群英校生。”“现在关心方言与新加坡文学的关系,常将方言用在文学与戏剧里的,是一些英文比华文好的年轻人。英语剧运与电影界的年轻编导几乎都会在他们的作品中混杂方言。”

诚然,英先生所说的,是“当年华校生”的语境。但社会是不停在演变的,新加坡的华人,不论华校英校,他们之间的通婚固有相同籍贯的,但不同籍贯者会逐渐增多,异族通婚也很常见。对下一代来说,何种华人方言是其“母语”,确会越来越模糊。

(作者是退休报人)

但高行健也提出警惕:“我曾说,寻找一种现代汉语(现代华语),意思是可以把各种方言吸收、丰富到现代语言中来,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是不说这种方言的人听来也能接受。如果把只有说这种方言的人才懂的说法或语汇直接引入的话,恐怕不妥。”

英培安是本地绝无仅有,或许是唯一的华文专业作家,对华文书写早已游刃有余。《新华文学的书写与方言》一文,更是内涵丰富的经验之谈,尤其是小说的书写。

也许高明的英培安早已有鉴于此,《赤道风》108期,新生代作家李青松在评《戏服》时说:“作者对于方言的处理能够形成一种当时生活的真实鲜活感……而作者对于文体巧妙的处理既能够引发说粤语者的共鸣,而同时也不会对不讲粤语的人造成阅读的障碍。”方言书写,是有章则可循的,以上高行健、英培安,都是其中高手。

以背包旅行书写闻名的本地作家吴伟才,在回忆青少年时代的新书《仔鱼时光》发布时,曾接受电台访问,大意是说,现在很多人都害怕方言会失去,但语文是不断演化的,把方言写入华文文本中,其实也是一种保存方言的方法。

阅读英培安,思前想后,觉得前人对我们的启迪实在是太多了。断章取义地撮取书中只言片语,用以鼓吹自己的一套意识形态,固然可以暂时赢得若干掌声,但虚心聆听,殷实求证,恐怕才是从阅读中汲取乐趣与养分的最佳途径。

由于《联合早报》言论版去年曾掀起教学上华语方言之辩,本文只针对书中《新华文学的书写与方言》一文,谈谈一些个人的涉猎。这是英先生在2019年作家节上,关于“书写方言”课题发表的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