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代汉语对英文自甘为奴”恐怕还不是最让他愤慨、要人行文鉴戒的。古德明的文章更多是借谈论语言问题,来嘲讽时下政局的人事物——诸如他指“伤害某某的感情”是“hurt one's feeling”的硬译,中文所谓的“受伤”从来是指肉体之伤,中文有“伤感”“伤情”“伤怀”“伤心”,但这些都不叫做“受伤”。

他认为现代人已懒得学传统中文,学的都是英式中文,即所谓的现代汉语;但他并非否定语言演变过程中所受到的外来影响——例如,中文里本无“download”一词,直译作“下载”无妨;但不说“警方拘捕他”而说“警方对他采取拘捕行动(take arrest action)”,这些现代汉语的不知所云,他直言“那不是下流是什么?”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多媒体编辑)

当年还没有美中对抗,没有莫名奇妙裂变出来的“中华胶”和“慕洋犬”,也没有动辄出征的“五毛党”和“网军”,遣词造句即便须斟酌,却不至于要像今天连“过什么年”都须小心翼翼。“新春活动展板事件”发生的场所,甚至是位居世界前列的大专学府,“受伤”的当事人应当仿效古德明,花点时间把心中愤懑写成文章“记录下来”——涂鸦绝对是下策,借古德明的话来概括:“这是小学高年级学生都不应犯的错误”。

在我的求学年代,报章副刊还有连载小说的版面,在金庸小说的下方就有古德明的专栏“读故事·学英文”。他的英文非常好,中文造诣也极高,短小精悍的文章与其说是在教授英语,不如说是寻根究底地译介中西文化,他就曾说过写这些文章“不只是希望读者多识英文而已”。当时报章还转载过一篇他的人物访问,内容已记不得,唯印象深刻的是当中写到的一句(大意):“古德明就是对不入流的中文不耐烦”。

古德明是香港英语教育作家、时评家,曾任《明报月刊》总编辑。他有一次回忆昔日旧办公室时,很不识趣地写道“(新的明报大厦)一切都很先进,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旧时的《明月》。”真性情可见一斑。

过年过节在今年显得特别有意义,因为大家都被这三年的疫情折腾得疲惫不堪,心里期盼的不仅是一顿久违的团圆饭,还有那久违的团聚。我也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份难得,对闹腾的贺岁歌曲就多了不只一份忍耐。“南大新春活动展板事件”倒是吹皱了一池春水,看了这则新闻后,我竟不明所以地想起了古德明。

我是在多年后才领教到他的“不耐烦”。当时在香港书展看到他的书,出版社是知名于出版香港本土文化与政治议题的“次文化堂”。我当下有种巧遇故友的欣喜,马上买了几本。这些书有的是纯粹谈英文,有的则是批判“下流的现代汉语人”——从“下流”“洋奴”,进阶到“自甘下流”“天下第一洋奴”,骂得底气十足。他所列举的“假中文”,没有一个是我这种“现代汉语人”不曾犯过的。

有更多他敢写、但我却不敢引用的例子。就连鲁迅都在他嘲讽的名单之列。他甚至指北岛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凸显了现代汉语的浅陋。因此他常与人打笔战。然而,就算偏执如古德明者,也不会在公共场所涂鸦,把自己不乐见的硬改成自己想看的,而是“把不中不西的现代汉语记录下来,和中文对比,供有心人参考”,并认为“未必是没有意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