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诗意化想象,体现的是一种自信的国民心态,以致将国家的一切,无论美丑,均作为抒情对象加以把握,乃至苦难都可以作自我安慰式的补偿理解。这种自信是源于对自卑的治疗,实际上是在掩盖自卑,则自卑而非自信才是真实的症候根源。这是中国尚未得到真实解决的近代史心灵创伤。
自卑的创伤或可医治,过度顺利之傲慢的创伤却可能难以医治,需要主体真实经验一次历史的、不以人为转移的无常之力量。但这对继续固执于傲慢的主体而言,或又是一场悲剧。
浪漫的诗意经验,具象在具备无限可能性的、遥远的、抽象的国家概念本身,而难以乃至不可能还原为社会中真实的审美能力。它缺乏一种决断能力以刺穿诗意体验,达到对社会真实与心灵真实的真正合宜之把握与驾驭。因此,诗意的国家想象同残缺的社会真实,判为两分。更令人忧惧的是,看似在浪漫审美中所高举的是国家,但实际上,作为诗意经验的国家是抽象的,被高举的却可能是一个个具体的、膨胀的自我,因此诸多社会问题出现的背后,实际是个人人欲的泛滥。
抚慰各自的心灵创伤,可能是中美关系之解方所在。但这对于主体而言,近乎一场人格的重组,需要足够的努力加上机遇。君不见,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
一种具有方向力的情感,必然伴随一股反方向力的情感,强度相似而潜藏在潜意识中;美国国家心理之脱离根据的恐慌,导源于心灵深处脱离根据之傲慢与自大。愈发对自身成就傲慢与自大,则愈发恐惧于既有成就丧失的可能性,傲慢与恐惧遂成就一个相互支持而加强的闭环:克服一个又一个恐惧,生养出愈发膨胀之傲慢,而这种傲慢必伴随更为深远之恐惧接踵而来,最终导致傲慢与恐惧双双脱离现实,成为一种病态。傲慢或许来源于美国建国以后的过度顺利,它从未遇过真正关系国家存亡问题的威胁;而来自过于顺利之傲慢,本身也是一种心灵创伤,它缺乏一种平和心态看待无常的命运起落。
近日中国领导人接见美国工商界与战略学术界代表,其中包括“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者艾利森,使得“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再度成为时人所议。所谓“修昔底德陷阱”,某种程度是一种互不信任的安全困境;信任的缺乏,而非威胁的真实存在,是陷阱成立之充分条件。关于互信的缺失,原因众多,主体心灵的状态也是互信缺失的根源之一。窥探中美两国各自的心灵创伤,并加以抚慰,或许是中美关系的解方之一。
在中国,可以发现一种国民心理倾向是国家的诗意化,成为抒情与欣赏的对象,作为供民众欣赏的风景,以获得内心的审美体验。
长远看,自卑伴随的是自我的刀刃向己,学西技不成学西政,学西政不成再学西文化,乃至五四时期激进自由派倡导包含语言文字在内的全盘西化,以彻底毁灭自我的方式,作为摩尼教式的、对问题的一揽子解决方案。此段近代史的心灵创伤尚待医治,它所需要的不是俯视的假自信,而是平视的真自信,亦不在于抽象之政府,而在于情绪之具体载体——国民。
在美国,随处可见的痕迹则是对国家的末日叙事。此次美国总统大选如火如荼,民主党与共和党围绕老生常谈的几个话题,激烈攻防,双方对彼此路线的批驳,其实无非凝练为此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特朗普认为拜登在毁灭美国,拜登则认为特朗普在摧毁民主,此次选战遂被拔高为国家命运的抉择。
晚清迈入近代化的历史,是自信心理逐步坍塌、观念边界逐步消解的悲剧历程,亦是稳定的人格核心被解构的过程。魏源在清季时首倡“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论述以因应时代变局,则中国彼时既有之人格瓦解可见于此句。所谓“夷”即野蛮的意思,“长技”则是先进的象征,二者居然能结合,亦堪称惊奇。那是承认西人更先进,但还是心有不甘,而定之为野蛮,心态的矛盾抵牾,见证了当时国家在调适中的心灵内战。
恐慌不仅见于美国的心灵内战,也见诸对外的歇斯底里。美国的综合国力远超中国,在中国之四境三面布军,最近之军事驻地离中国经济重心不过300海里,而中国至今未在美国地缘周边部署一兵一卒。任何一场与中国的地缘博弈,美国都视为关乎霸权存亡之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张牌,在任何一具体博弈点的劣势,均被上升到全局高度。这无疑是歇斯底里的,亦是不正常之高度恐慌的心灵移情。学界有论述将这种危机感视作美国民族自我砥砺与振奋的来源,但这或许是失真的;理性的危机动员,譬如刺激药剂之于病人,可以暂用而提神,不可久服以致免疫;而始终未见免疫效应,则只能说明,这是一种国家心理的非正常疾病。
这实际上是对民主程序的误读,因民主不是用以做选择的,而是用以作妥协的。当民主被用来作所谓国家命运的抉择时,只能认为国家的心理已有深深的恐惧蔓延开来。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程序,实际上是一个妥协机制,若作为选择机制,则无论少数与多数的比例为何,少数人的选择是不可能被多数人的选择所代表与替代的。关乎国家命运的民主选举,只是国民莫名的恐慌心理,扭曲了正常民主机制之表现,也是诉诸激情、认同、刹那间的决断,来克服恐慌的一种象征治疗,用即时决断以获取确定性,力图摆脱困扰心灵之长久不确定性恐慌。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
不光关乎国家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以及崛起与振兴的当下,即使是近代屈辱愚昧的经验,也被抽离出救亡的主题来,作为大众审美欣赏的对象。国家形象遂成了全景式的审美风光,是激起民众激情的机缘,而不论事物真正的脉络与因果为何。这种随处可见之诗意化的国家审美形象,明显与近年来,争议性社会事件迭出的现实不相匹配,对国家的诗意欣赏与社会本身的审美能力,存在一定的落差。这是因为,一旦进入实在性、现实性的领域,浪漫的审美经验会立即游移,因为涉及客体的属性作为一种实在,会消解抒情想象所需要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