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自己，翻阅着泛黄书页，寻找图片，径自在联想中连结故事。当时父亲还在，他偏嗜武侠，旧纸箱里留着早期《书剑恩仇录》版本，我恶习难改，翻找内图，是云君！乾隆去名妓闺阁处，亦有插图，配角叫玉如意……梁羽生全集，79年80年代，父子俩半躺客厅洋灰地，他似投闲置散好段日子，茶室咖啡店的棋局也不去，会馆的麻将耍戏随之绝迹，和一个十岁孩子交换着梁羽生各本小说来看——菜市巴刹友谊商店里，摆卖着伟青出版的《侠骨丹心》《龙凤宝钗缘》《女帝奇英传》……透明硬塑胶书框，里头还嵌入着名片尺寸的小说书名，煞是名贵。记忆里永远美好，而从前只觉得寻常，书在，后来不在，再买回，已经追不回过去一切。时间冷月下，老书旧图，心中花影，无非是回忆的幻影。
说来可笑，以前看梁羽生武侠小说，只愿看旧版的，后来重出的新排版，都觉得格格不入，仿佛是同一片云天峦峰，却进不去，等同别一个时空——自己清楚知道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是买椟还珠的心态。我迷恋的是老版本的插图，每回皆夹杂一页的故事情境绘图，似乎从中可预知内容——或想象中情节有了依据。画者是云君，又署姜云君，其笔下人物有如镀了一层金粉，空气里多了份梦幻迷离。早期的《白发魔女传》，玉罗刹造型圆润灵动，永远在施展武功当中，脸庞总是侧面状态，不大看到正面，而后来有一幕：玉罗刹和卓一航同在山上，两相并肩而立，男的心事重重，女的揉碎一朵野花，扔下山去——注定是刹那芳华，她以后一夜白头，悔恨的是他。极富异域风情自是冰川天女，一头雪帽，长袍双辫子，冷艳不可方物——梁羽生小说几乎每篇皆关联，牵瓜扯藤，姊妹作很多，有趣的是：如上一部好看，下一部续集则逊色，梅花间竹一般；那时金世遗已出场，要到《云海玉弓缘》才光芒四射，可出色的却是魔女反派厉胜男……旧版图里，厉胜男与正派的唐晓澜在冰岩对掌——发髻挽成两圈，一如灵蛇，她眉目微蹙，似带邪气——与金世遗洞房花烛夜，油尽灯枯，一身彩绣吉服，仰头倒去，垂死姿态颇为哀怨，插图说明是：她临死叫道，你其实也是爱我的啊。小时候，直觉得震撼，云破月来一样。
云君手笔的绘图，散花侠女也好，蓬莱魔女也好，停留在书页上的，是身在凌空飞动中，衣袖流云，裙裾飘逸，不管是彩带旋舞，或拂尘翻拨，总让人赞叹，心想她们应当如此，犹比文字里活着，更为真实。其视角偶尔从外窥探，窗外、屋顶、树端、凝滞的时间里却老是处于进行式，一场恶斗，一个真相……人物的面影衣衫，明暗层次已然有着晨昏日夜的痕迹。那时像《鸣镝风云录》，写得真不好，不能和上集《狂侠·天骄·魔女》比，大概只能看插图——这部集数极多，人物也多，女角似乎轮番上阵，什么奚玉瑾、韩珮瑛、宫锦云，可就面貌模糊，印象中玉面妖狐赫连清波还在——此刻云君连环图的人物，便起了某种填补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