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没有眼睛

是伤悲,欣喜,或是恚怒?

千根万根的触须,慌乱地

未经我的同意

任睡意被无情撕咬,啃噬

怎么谦卑,蟑螂的世界诡谲

要向我示威,或者想要说些什么

附记:我住八楼,离地面甚远,近日竟为鼠患所困。夜里不仅吱吱喳喳,吵嘴斗殴,还不时啃噬我的藏书,且专挑精装洋书下手,更严重的是干扰我的睡眠。我忍无可忍,只有收起慈悲心,在超市买了几片黏鼠板,摆放在老鼠出没之处。不料一日我无意中竟见老鼠跃过黏鼠板,甚至绕道而行。苏轼有《黠鼠赋》,写其家中老鼠如何装死逃生,他因此不免感叹“是鼠之黠也”,甚至怀疑人“乌在其为智也”。看来我真的碰上苏轼所说的“黠鼠”。本诗在形式上尝试倣英诗中的模拟英雄体(mock-heroic),虽说规模不大,或许尚可见多少讽喻寓意。

将我的卧室兼书房改头换面

而噪郁,间中未必有什么

眼看就要血流成河

我不知道如何解码

鼠辈猖獗,鼠事荒唐

准备一场厮杀

煕攘的过路人,何以神色慌张

我猛然停下脚步,我知道

要如何捡拾碎片,如何拼贴?

就像远行归来的陌生人

规律,像残破的梦,清醒后

我躺在床上,听鼠辈

我低下头来,不解地

鼠事

真奇怪,真奇怪。

无力地动了动,它的表情

或是城墙,或是野地战壕

鼓着褐色的油亮身躯

竟然无法辨识,它们的面貌

喊叫声震天

或者如会议室中,双边

一片片地散落在

匆匆路过,或者闪躲,走避

我走下和平东路

戴着口罩,何以没有人

晦涩,颤颤巍巍,挪动它疲惫的

如此凄厉,就像深夜里

那么慧黠,诡秘

身心疲惫,任鼠事猖狂

跑得快,跑得快

暮色稀薄,从四面八方

骑楼走去,忽地听到有人高唱:

我仿佛看见,它的身后

布置成街头巷尾

语言,像蟑螂胡乱挥动的

稍稍整理口罩,我瞪着

与蟑螂对视,只见它

挥动着刀枪棍棒

一字排开,人模人样

就在深沉的夜里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蹒跚爬动。我带着歉意

在深沉的夜里

我睁大了眼睛,薄暮中

它们的嘶喊,尖叫

挥舞示意,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两只老鼠,两只老鼠

对蟑螂可是生死抉择

或者将桌椅和书架,像京剧中的

也是吱吱叽叽,捭阖纵横

黑夜,茫然不知方向

它们陌生的语言,究竟

茫茫无边的

我终于了解,再怎么努力

我抽身后退,俯下身来

堆着笑脸,折冲樽俎

它的声音渐渐瘖哑

吱吱喳喳,还以为两军

袭来,在大安森林公园

利益,在唇枪舌战中

如何可能形成符号,密藏着意义?

即使握拳跺脚,也要

一只没有尾巴

竟只能叹息,听无谓的噪音

同胞,油亮的褐色身躯

端正我的口罩,向灵粮堂的

要装进多少玄机,多少

又有多少倨傲,多少难堪

鼠类吱吱唧唧,一团

雾气模糊了我的眼镜

不管我相不相信,空洞的

——改写童谣《两只老虎》

混乱,或者像停电的

我于是黯然别过头去

附记:《鼠事》既写鼠祸,岂能厚此薄彼,不写蟑螂之乱?5月中旬,大疫再起,人人自危;时值初夏,正是各路蟑螂肆虐之时。大疫当前,我依防疫指南,平日深居简出,外出则必以口罩守护口鼻,行色匆匆之间,时见蟑螂横空而出,于人行道上横行无阻。此为本诗之缘起。本诗仍采《鼠事》一诗之叙事体,借助英国玄学诗派常用之奇喻(conceit),辅以简单之魔幻写实,无非写抗疫期间之奇情怪事。诗末提到的灵粮堂建于1954年,位于和平东路上,面对大安森林公园,为台北市著名基督教教会。

伸长触须,仿佛挥动手臂

像电影制片厂那样

蜂拥而至,竟是它数不清的

对峙,箭拔弩张

在乱流中教人辨别风向?

就在我举步刹那之间

……其实并不奇怪

砌末,化身为防御工事

仿如自高处跌落,触须

阵前对骂,战鼓频仍

让流氓地痞齐聚

在我的鞋尖前,将我拦住

这世界充满了神奇

有一只蟑螂,自站旁的

吱吱唧唧,放言高论

公车站旁,有人戴着口罩

触须,教人惶惑,如何可能

吱吱呀呀,声嘶力竭

无非虚张声势,狠话说尽

抬脚绕过鞋尖前的蟑螂

荒诞里……

眼前的这只蟑螂

身体,向车站旁的垃圾桶

垃圾桶,忽地快步向我冲来

它们或许只想知道

停下脚步,理会它们的嚣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