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门进房。丹梅坐在床缘，腰杆背脊挺得很直，眼光迷离明显走神了。他递上一杯水，她懵然接过。缓缓喝了一口水后打了一个寒噤，好像猛地从遥远的星体掉回地球那样碰撞一下。她抬起哀伤的眼睛望着丈夫说：要不要告诉他？刘国胜松了一口气。她是掉入了，但出来得也快。他轻抚她的背，每一个摩挲都在说：我在，别怕，我在。然后他柔声说：告诉他吧，免得他一直怪你，以为是你的问题。她黯然说：的确也是我的问题啊！刘国胜说：还是由我来说吧。
次日大哥就离家出走了。临走他与妈妈吵了一架，他说妈妈没保护丹梅不配当妈！妈妈呜呜哭着说：那我呢？谁来保护我？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啊！那一刻，丹梅对妈妈仅剩的一丝同情消失了。大哥对二哥说，照顾好妹妹。此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他失踪了。有人问起，妈妈就说他到外地找工作了。那晚，子柏搬了一张帆布床，睡在丹梅和丹霞房间门口，门口摆了一把砍柴的斧头。那年子柏15岁。
线那头静了一下。她妈少打电话，知道丹梅不喜欢。她说：只是想告诉你，你爸过世了。母女嗓门音质接近，丹梅恍若听到自己说话。回过神来她大声说：我没有爸爸！把电话递回给丈夫，身体突然像漏气的球往地上瘫下去了。刘国胜及时伸手环抱住她絮絮颤抖的身体。他说，没事，我们不要理她！儿子在一边惶然望着母亲，他问：妈咪，我结婚不邀请外婆吗？
儿子还在外头生闷气。他心里想，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丹梅才知道，那年子松离家后就跟着货船出海去了，几十年来到处飘荡。为了远离痛苦的根源他自我放逐也自我折磨，海风和烈日的曝晒渐渐把胸中的痛楚风干了，但绝望的心情依旧像大海那样无边无际。丹梅抱住哥哥瘦削干枯的身躯，心里好痛好痛！
是你啊！哥！你回来啦？丹梅抱住哥哥大哭起来。
可怜的小丹凤活到三岁才死去。那是多么痛苦的三年啊！丹霞那时才五岁，她不敢靠近丹凤，常常说妹妹是鬼。丹凤出生后妈妈就跟阿爸正式闹翻了，开始不让他近身。她警告阿爸如果他敢动丹霞她就报警，结果丹霞没受猥亵。但阿爸超级不喜欢她，常常打她。
上了中学丹梅开始来月经了。爸爸没有停止晚间的胸部和其他部位的探险。有时摸到卫生棉，他就啐啐声猛吐口水，骂她臭衰女要害他倒霉。中学上体育课穿运动衣的时候，同学们发现丹梅的胸部特别爆突丰满，都爱取笑她。小渔村民风保守，女孩长大了好像都很丢人。妈妈带她去买胸衣，一路骂她死姣婆！长那么快干嘛？一下一下扇着丹梅的后脑勺。可是妈妈开始有些担心了，家里住了一头禽兽啊！丹梅无法停止发育，妈妈无法阻止可能发生的事。那畜生真的做出事来可不行，她开始吩咐丹梅晚上睡觉记得锁门。
刘国胜是在儿子十岁过生日那天，才知道丹梅小时候被她爸猥亵的事。也是因一个电话引起的。那天她妈来电告诉丹梅，二哥子柏要结婚了，问她要不要回家喝喜酒。摔电话之后丹梅就掉入兔子洞了，那是第一次。她突然间精神崩溃，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好几天，把刘国胜吓坏了。打电话问她妈，为何一个电话让丹梅反应那么强烈。她为何总是精神紧张，突然头痛迷惘发呆？丹梅妈不肯说，追问二哥，才知道小时候发生在丹梅身上的事。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丹梅还有个失踪的大哥。
1. 掉入
那次的失常与晕厥成为丹梅看精神科的序幕。医生说那是典型的PTSD，即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病人童年时期遭遇巨大创伤，接触相关事物就会有精神或生理上的紧张不适，引发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来保护自己：应战或逃避。丹梅保护自己的方法是逃避：掉入兔子洞里。就这样，几十年来丹梅潜意识抹除的一段阴暗污秽的秘密爆开。每次掉入她都觉得无法走出去，洞窟隐晦幽深，越往里走坑洞越昏暗。这个洞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她迷惘孤单像一缕魂，感觉已经死去，只能掩住耳朵等待那些声音和脑子里的幻灯片停止转动。
积存了几十年的话一时三刻如何谈得完？吃过晚饭，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子松紧紧握着刘国胜双手说：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妹妹。刘国胜说：哥，你快别这么讲。以后要常来，我们家就是你的家。
丹梅看了儿子一眼，眼光有点寒，她说：你要邀请她也可以！随便。一分钟前她是一滩烂泥，下一分钟她突然变成勇猛的战士，挣脱丈夫的手臂向房间步去。刘国胜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暗暗叫苦。别又掉进去了！
婚后她不想要孩子，首次怀孕竟然想做人工流产。她说怕是女儿，她不要生女儿。他以为她重男轻女，安慰她说他不在乎男孩或女孩。知道是男孩后她才放心养胎。后来丈夫知道她为什么不要女儿了，小时候的事一直腐蚀着她的身心。首次听到她幼年被父亲猥亵的事时，他激动得猛捶桌子恨声说：那畜生！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还是她的眼泪和拥抱抚平了他的情绪。多年来他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这奇异的联盟竟强化了夫妻间的粘合，瞒着儿子也是他俩的共同决定。如今儿子25岁了，时间到了。
3. 其后
丹梅突然问：你不到兔子洞来了吗？
现在丹梅抱住哥哥，无法停止哀哭。刘国胜说，梅，让哥坐下来谈话。丹梅说，你知道我哥要来，对吗？她想，怪不得近来兔子洞里也有哥哥，原来他是真的。她问：哥你怎么回来啦？子松说：我回来帮忙处理阿爸的丧事，妈妈精神不好。丹梅问：那你不走啦？他说：先在家呆一阵，再看怎样。
出嫁后丹梅发誓不回家，仅与丹霞维持一点联系。整个少女时期她对自己身体厌恶到极点，想到这个肉身竟是阿爸的精子和妈妈的卵子结合的后果，她就恶心反胃。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想要毁灭这个身体，是刘国胜细心修补了她心理和生理的坑洞。
小姨来到那天，妈妈叫丹梅到哥哥房里打地铺，让出房间让小姨睡。当晚爸爸就摸到小姨房里去了。小姨惊醒踹了阿爸一脚，大声呼喊跑进妈妈房里。丹梅和两个哥哥都被吵醒了。孱弱的妈妈竟然对小姨说：你就让他一次吧！小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骂妈妈发神经。次日小姨收拾了行李就走了。临走她骂妈妈：你就让他这样！他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丹梅妈默默流下泪来。小姨走后由丹梅负责煮月子餐，那时她才11岁呢。阿爸猥亵她也快三年了。小姨从此没再上门。
他们住在小渔村，阿爸在港口当搬运工人，是个大老粗。逢货船进港他都忙到天黑才回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阿爸猥亵她，妈妈是知道的。但她没有办法，丈夫性欲强每晚都有索求，她给他捣鼓得都快溃烂了。她来月事的时候，也是丹梅遭殃的日子。
每次掉入兔子洞，丹梅都会回到那个混乱的晚上。她记得子松的飙骂，妈妈的嘶喊和阿爸的咆哮，还有她自己凌厉的尖叫。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同时炸开！
今天她又掉进洞里去了，因为一通电话。
妈妈生妹妹丹霞的时候，小姨来家里帮忙。丹梅很高兴，她在想着是不是要把爸爸对她做的事告诉小姨，但她怕妈妈生气。妈妈与小姨相差一年，姐妹情谊深厚。妈妈生丹霞难产折腾了两天，虽然母女平安，但是会阴切口大产妇损伤厉害，完全无法起床。小姨来家帮忙，除了煮饭其实主要是照顾妈妈的起居。阿爸迷信，月内从不进产妇房。妈妈生孩子从来都是她自己的事，阿爸总是躲得远远的。如果手头比较松他就请一个月子婆，然后对人重复夸口他花了多少钱让家里女人每天吃好的。
电话来的时候，丹梅正在与儿子讨论婚宴的座位安排，饭厅长桌上摊开几张圈圈点点的图样。是丹梅丈夫接的电话，刘国胜把电话递给她，脸色怪怪地说：好像是你妈。丹梅眉间挤出浅丘，跟她说我不在，她说。可是电话已经递过来了。她朝话筒冷冷问：什么事？
应该是刚上初二那年吧，一个晚上丹梅迷迷糊糊快入睡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她把被单紧紧抱在胸前，哀求道：阿爸，不要！阿爸一把将她胸口的被单扯掉，就来拽她的上衣。丹梅头脑里突然间好像断了一条高音部的弦，她开始尖叫。门口有些声响，有人狂喊着冲进房间。是大哥子松，他高举着一把菜刀，发狂似的朝阿爸砍下来。阿爸一闪，闪了第一刀，第二刀又来了，砍在阿爸手上，鲜血迸出。子松发疯了狂喊着又扑上来，丹梅不停尖叫。门口又有声音，妈妈也冲进房间了。她拉住儿子哭喊着：你放手！你饶了他吧！他有病！你放过他吧！妈妈挡在哥哥和阿爸之间，一身都是阿爸的血。
梅毒扩散后阿爸瘫痪了，轮到妈妈虐待他。常不给他饭吃，骂他是禽兽，每天暴打他。她身体越来越差，偶有癫狂的举止，喜欢拿刀子割阿爸的身体，害丹霞把家里刀子都藏起来了。想到丹霞丹梅心里就难受。小学念完她就一直呆在家里，长期与两个疯子周旋。也没结婚，一生就这样被毁了。现在阿爸死了，是否可以说，妈妈就重生了？可是她的存在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状态呢？丹霞呢？
开始的时候丹梅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总是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一只滚烫的怪手在她的胸口摸来摸去。醒来的时候她以为做梦，可是胸部的怪异感觉非常真实。她只是个九岁的女孩，能懂得什么呢？后来她不敢睡，半眯着眼在黑暗中看到果然是阿爸站在她床前，她吓坏了只好装睡。很久她都不敢告诉妈妈。妈妈脾气暴躁，从小就不喜欢她，常扇她嘴巴。
与丹霞比起来，丹梅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她18岁那年结的婚。刘国胜的父亲病重，他母亲打算娶媳妇冲喜。那个年代就兴那一套。刚好他母亲一个远房亲戚认识丹梅妈，知道她有意把丹梅嫁掉。她说这女儿一天到晚跟她斗嘴，还常有男孩跟在她屁股后面流口水。婚事一说就成，聘礼随意一切从简。丹梅只想离家，谁要她她就嫁。婚后不久家翁也去世了。刘国胜是个好人，觉得对丹梅有亏欠，因年龄相差悬殊非常疼爱她。老夫少妻的婚姻竟然稳扎稳打一路宁馨静美。也是天注定。
突然间，丹梅知道，她的兔子洞消失了。她哥从洞里出来了，她再也回不去，也不必回去了。
子松一直狂喊：禽兽！畜生！你不是人！我砍死你！然后朝妈妈大喊，你就让他这样？你还是不是人啊！妈妈一直哭一直说：你放过他吧，他有病啊！要砍你就砍我吧！丹梅继续尖叫不停。
刘国胜把事情告诉儿子。打过多次腹稿，还是说得期期艾艾。儿子静默良久，走进母亲的房间紧紧抱住她。丹梅轻声说，你想邀请外婆就打电话给她吧。
生了丹霞之后妈妈又怀孕两次。其中一次妈妈流产了，另一次生出畸形的妹妹丹凤。原来阿爸在外嫖妓染上梅毒，妈妈被感染了。医生说胎儿被梅毒的螺旋体破坏了，器官受损出世时先天残疾手足扭曲不成形。阿爸骂妈妈生出妖怪，要把畸形的婴孩丢弃在医院，妈妈不舍带回家。新生女婴眼球爆突喉管肌肉痉挛萎缩无法正常吞咽，只能用管子喂以流质食物。丹梅得帮忙喂养妹妹，抱着丹凤好像抱着一团肉球，时时给她揩抹不停流出的涎水。
子松愕然道：什么兔子洞？
2. 最初
丹梅突然间双膝就软了。子松离家出走时是个17岁少年，现在眼前竟是个近五旬的中年人。怎么可能？他样子那么苍老！
不让妈妈近身阿爸也有办法，就夜夜在外嫖。渔村港口日渐繁荣，外地人来到，找到生计就在港口木屋区住下。干粗活的男人有需要，渐渐就有流莺进驻。阿爸什么女人都可以，患病是迟早的事。梅毒发作去看医生，诊断出他有性瘾，或称性欲亢进症。给他服食镇静类药物和雌激素，把他的兽性压下去。
丹梅在厨房里忙着，门铃响起。刘国胜从客厅沙发弹起来说，我去开门。丹梅想，接近晚餐时间，会是谁呢？门口有细碎的对话声，丹梅走出厨房，丈夫领了一个人进来。很黝黑很瘦削的一个中年人，一腮帮胡子茬。丹梅想不起朋友当中谁长这个模样。然而他走进来了，他叫道：梅！
丹梅的兔子洞近来有些拥挤，失踪多年的大哥子松突然出现在洞里。
子松第一次出现时，她问：哥，你回来啦？子松说，是，我回来看你，你好吗？她说：我不好，你呢？子松说，我也不好。丹梅问：哥，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啊？子松微笑望着她说，我哪儿都没去，我一直在这儿。丹梅不明白，她很多事想问他，但是他突然消失。
刘国胜的眼神送出一串讯号。子松说：哦，我要再来的。外甥结婚我要来喝喜酒呢！他把妹妹用力抱了一下说：你要好好的哦！
那天电话里听到阿爸去世的消息，丹梅心头冷了一下。不是伤心他走了，是愤怒他怎能够这样就走了？他带给家人这么多的痛苦，拍拍屁股就走了！脑门轰地一声她就一头栽进兔子洞里去了。她哥在里头，她要去找他！
子松离家那年17岁，出现的时候也是17岁的模样。每次掉入兔子洞，丹梅都会回到那个混乱的晚上。她记得子松的飙骂，妈妈的嘶喊和阿爸的咆哮，还有她自己凌厉的尖叫。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同时炸开了！丹梅一次又一次看到那晚的情景，那些声音在她脑里狂转，一直转一直转，然后脑门一团火光爆炸她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兔子洞消失了，她不知何时出洞，正如不知如何掉进去那样。丹梅不是爱丽丝，兔子洞里也没有大白兔。她的洞没有出口，只有连绵无尽的黑暗。一直以为那是她一个人的地盘，直到子松出现。
4. 出口
大哥走后，丹梅和妈妈成了冤家，互相看不顺眼。阿爸照样想尽办法折磨妈妈，夜晚总会传出妈妈的嚎叫和阿爸的低吼。丹梅渐渐对妈妈生出恨意，她盼望快些长大，发誓有机会就要离开这个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