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掺入酒,陶醉在字里行间
末了,笔者认为,黄凯德的《小东西》树立个人的书写态度;有文艺感,但不附庸风雅;有时尚感,但不盲从潮流,给予读者一种清新、本真、玩味与亲和力。
黄凯德说:“这世间如果有一本书,可以让你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本了。”这话也只有他说,听起来才浪漫。且说的时候,语调是低沉的,语气略带伤感,眼神温柔而认真。说真的,彻底是一句带有“杀伤力”的文宣。瞬间虏获了女性读者的心,使她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对情爱的渴望转移到这本书上。这具体可感、可触摸,翻阅、凝视及默读的《小东西》绝对比那些虚无缥缈,或像快熟面般含防腐剂,又像即冲即溶奶茶一样稀释淡薄的爱情及其对象(俗称“臭男人”,现今叫“渣男”)实在坚固,有内涵、有趣味、有营养得多了。这是黄凯德的“后文青书写”最具魅惑力的所在。关于其“文青书写”可参阅读诗集《修订版》(草根书室,1996)和散文集《代誌》(青年书局,2004)。至于“一见钟情”,笔者已免疫,但由衷欣赏黄作家用字遣词的精准度,可说恰到好处。
此申明“荒芜的隐喻”,文美编者的意图何在?是想用以抗衡市面上某类型书本设计与包装的平庸与俗气?还是为抵御时下畅销书籍的浮夸与泛滥?读者将往何处方可寻获这原生荒芜的《小东西》?
别怕,“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这是从黄凯德的《故事的门口》借来的“楔子”。笔者不担心,黄凯德有他独异的人格魅力和创作特质,他的“凯粉”大都修读过“文学与文化导论”这门课,且多是有想法的女生;男生也有的,他们不会轻言放弃。即使是小众文学,仍然期待多一些读者加入。黄凯德教写作时说:“写文章可以说理,但不要硬邦邦,要抒情但不要泛滥,要带一点知识。不谈身边人物,不过可以从自己的一些经验喜好谈起。不要骂人,但可以嘲讽和揶揄。可以糅杂各类生活艺术文学电影戏剧休闲娱乐人文爱情人性等课题和知识常识,但要跟图片有联系,让读者觉得读了对这个世界好像多了一层认识。”他怎样教,他就怎样写。按他的教学指引,也能读懂一二。
严格来说,要读懂各篇字里行间的深义非易事。没有一定的文学诠释力,没有对日常小东西的观察力,没有对人情物理的参透力,读不明白或无法领受黄凯德风格化的言语表述是极有可能的。这样讲,《小东西》的阅读门槛不低,会不会又把读者给吓跑?
某夜,在面簿上看到黄凯德娓娓诉说《小东西》的前世今生:“你是一本还未出现的书,此时正在一家工厂里,经由各种颜料的印染和各种纸张的裁切,最後挤压缝线过胶,慢慢装订成形。文字是你先天存在的理由,那些我写下来的,描述生活或曲或直的形体,以及记忆无依无靠的质地。……你没有书脊,仿佛不想被轻易的寻获,纸页折叠暴露在外,在机器复制的时代,即是一种荒芜的隐喻。”(笔者标示粗体,让读者留意特定的关键词,可加以思索。)
《小东西》内文篇幅短小,类似七八十年代由台湾流行开来的极短篇,以寓意为重。每篇约800多字,50篇是近两年(2019-2020)作者为早报副刊专栏《四方八面》所作,文图对照,写物叙事或借物抒情,看似易以阅读。就如《小东西》方方正正的体形,外观上看起来趣致可爱。书皮是清新柔和的浅黄,中心一个浅灰色的折纸猫图案,三角耳朵左边那块是跳tone的橘红色,很有童趣。书名摆在右上角,也是橘红色的方字体小而淳朴,浅灰色的作者名字在其下更小更童真。浅黄、冷灰、暖橘色的搭配俨然就是小物件朴质天真的调性。就其书形和封面难以想象其内容深度、语言质量与写作思路。读者不知会因其外表,以为它内容简单、文字浅白、情感纯真吗?跟它一见钟情的读者也许始料不及,《小东西》可能就此成了她们书架上逐渐蒙尘的,另一样徒具物质存在性,而无用处的小东西。笔者的书架上日积月累也生出很多类似的小东西。当初因其外观,产生错觉,以致误解而买下,像极了爱情。买书容易,弃书却难,这种心情,书满为患者必有同感。
黄凯德在后记《逐东西,而居》里坦言:“因为逐东西而逐字,仿佛给了它们另一个更加写实却又虚无的形体,混入焦点散漫的种种从前……因为过于具象,反而容易游离。”《辞表》记:“鱼逐水草而居,鸟择良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说到底,就是一种选择。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选择,一切有根有源,是香港作家马家辉说的。他调侃:“择其所爱,(只好)爱其所择。”故黄凯德身心投入地书写其“小东西”,必是他最钟意的选择。他亦说:“我的唯物观念尽是抒情的演示,充满记忆纯粹的杂质,常常就忘了要literally的去写一个东西。或者,这就是我和我的东西,小小的宿命。”这就说明那条牵系着两者的命运线的存在,即为身土不二,人书共体。读者听来是否感到玄虚?人生本就如充电宝(mobile charger),就是“从充实到虚无”——这是从黄凯德的文字里挪来的,他说:“我们都一样,必然如梦幻泡影,亦如电。”
近日,读到邓小桦《恍惚书》中一篇谈及书籍设计的文字,她写道:“回到书本身去思考自身,重新发现书作为一种物质存在,它的物质性,例如纸张、颜色、字体、厚度等设计元素,如何在读者身上发生作用——‘看书’这个行为的速度、感官感受、精神消耗等等身体反应,如果影响阅读的效果。”诚然,在纸质书本面对影像、网媒、电子书等高科技文创产品的冲击下,我们更要重视书籍设计及其呈现,它对阅读素质的提升很重要。这样想,《小东西》的物质性,它独异的设计概念是不可或缺的。
散文三元素:弹性、密度和质料
跨越情进入人生哲思
物,是情感的依归
再借黄凯德的话:“文字的虚构笔墨俨如小说的春秋笔法,肯定掺入不少酒水,阅读正是一种陶醉在字里行间的乐趣。”(《点滴甘露》)是的,就随他独特的视角,细腻的描述,深度的人文关怀,慢慢享受《小东西》的阅读乐趣。若还愿意,开始关注你身边日常而微不足道,容易忽略却美好的小事物,思索它们与你或亲或疏的关係。渐渐地,你会成为有分析力、感知力和审美力的文学读者。
首篇《富士山上》写日本旅行带回来的“富士山の空气罐头”:“一个最普通的铝制形态,密封了一种最虚无的缥缈存在,物至于我们,虽然只是感官的现象,但此中容有更深刻,或者无法当下参透的含义,像康德(Immanuel Kant)所谓的‘物自身’(thing-in-itself)。绝世而独立的本体,超乎视觉体验的存有,哲学家的话语素来神秘而不可知,充满神道禅机的况味,于往后某个隐晦的时候,或许才能够幡然醒悟,当中的一点端倪。当时我还不懂康德,掏钱买下大概仅是小资情调的隐隐作祟,以及一种到此一游的俗气。可是,如果这一辈子真的就是一场羁旅,我们总得在那些小悲小喜的风景前,买个东西带在身上,当着活着的标记和眷恋。”作者领悟到“物”是人存活的标记,更是情感的依归。这就如同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亲爱的读者,你也跟作者一样吗?活着,总要边走边买边消费,一边积累知识和经验,一边学以致用,也不断地建构情感记忆,渐渐成为一个与物依存的人物。
黄凯德的《小东西》树立个人的书写态度;有文艺感,但不附庸风雅;有时尚感,但不盲从潮流,给予读者一种清新、本真、玩味与亲和力。
换言之,《小东西》大致具备余光中认为现代散文须讲究的三个元素:“弹性、密度和质料”。所谓弹性,是对各种文体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和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文体和语气愈变化多姿,其弹性愈大,则发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于迅趋僵化。密度,是在一定篇幅或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密度愈大。质料,则是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字句或词语的品质。余先生认为,这种品质决定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专用的字汇。而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字字珠玉,绝无冷场。(参阅黄维梁《璀璨的五彩笔余光中作品评论集(1979-1993)》)
确切地说,《小东西》是一本可以读到各种小东西的故事;涵括其生成由来、功能用途、物质或情感价值,又可读到作家个人的或集体的生命记忆及衍生的情愫。还可以借作家的眼睛,他的魔幻望远镜,他犀利的视角,窥视岛国社会现代性的剪影。还有读者可细看“小东西们”的照片;非专业摄影照,却取镜用心,也可反观作者观物的视角及其关注点。叙事、抒情,知识与义理都有,即感性与知性相互观照。如余光中指出的,“知性与感性的把握与调配,也是散文的一大艺术。知性重客观,感性凭主观,知性重分析,感性凭直觉。知性要言之有物,持之成理,感性要言之有情,味之得境。散文佳作往往能兼容二者,而使之相得益彰。”(余光中《散文观》)
黄凯德说:“活到这把什么都没有的年纪,可是至少不愁没有东西可以写,似乎也算是安慰,人生毕竟是一些东西和一些人的重影。”(《逐东西,而居》)生活在物质丰裕的城市,人活得越久,年纪越大,人越老,拥有的东西就会越多吧。福建人有句话说:“没鱼,虾也好。”退而求其次,能写的东西多也算富裕,就是聊胜于无。(笔者听了,心有戚戚焉。)这话似乎暗藏玄机,最后一句尤甚。的确,人生于世笼统地说,就是“物与人”的各种组合。譬如吃什么料理,住什么房子,穿什么衣,坐什么车,拎什么包包,滑什么手机,刷什么信用卡,上什么学校,浏览什么资讯网媒,以至打什么疫苗,服食什么药物等诸如此类,各式各样的东西或物件搭配上人,多少说明你是个什么人。唉,好个唯物主义的现代社会。不过,仔细地想,往深层去看,这种组合还是属于外在的,且是很物质化的。至于内在的,像人品、气质或涵养,就是物欲之外,精神心灵层面的,则不是你这个“人”加上拥有的什么“物”,就等于何种“人物”,这么literally易以解读的。我想,黄凯德的散文集《小东西》亦然。
黄凯德书写的物,尽是他生活里的日用品;有吃的、穿的、戴的、拎的、摆的、贴的;有跑电的、通水的;有挡风遮雨的,有置于高处的,也有踩在脚下的。有布尔乔亚的咖啡杯,有劳动阶级的手帕;有呆萌的公仔、耍帅的尖头梳。有的温柔敦厚,有的孤独落寞,有的狡黠诙谐,有的慢条斯理,有的一闪而过。它们有的有用,有的没什么用或者无用,有的在非常态下变得非常有用,甚至非用不可。物之有用与无用,有时因时局、环境而变动,更多时候随人年华老大、体力衰退而转换,凡事无绝对。然而,有的物却触碰到作者心底柔弱的角落,叫人暗暗悲催。像关于妈妈的洗衣肥皂(《雪花飘飘》),阿公躺过的帆布床(《过尽千帆》),婆婆念出的京都念慈庵川贝枇杷膏(《透明度》),拔胡须的镊子(《孤臣镊子》),一块几毛钱的M&Ms巧克力(《最后的花生》),撕扯出“Salonpas”声响的膏药布(《老骨头》),啃食指甲的怪物指甲剪(《十分之一厘米》),五颜六色七荤八素的快熟面(《像极了爱情》),专门对付药丸的切药器(《杵药声》)等等。奈何物伤,即情伤。生老病死,物与人同悲戚,共忧患。
然而,读者别误会,《小东西》不是一本情书,也不是只写给女生阅读的书,即使书的扉页印着“给它们和妳”,它们无疑是指物,“妳”就让人好奇,引入想象的空间。不过,书里没有强调女性意识,也没张扬性别书写。它发乎情,即作者的抒情演示,却不止于情,且还跨越情,进入事态物理与人生哲思。譬如《骑鲸》一文,从小男生养在鱼缸里的打架鱼写起,互相比斗鱼的大小,而游出一条泅泳在惊涛骇浪里的鲸鱼,却是美国小说家梅尔维尔的巨著《白鲸记》(Moby Dick,1851)里人类欲望的猎物。倏地,一个翻身变成武侠传奇里的沉檀龙麝,并发现“龙涎之物”竟是抹香鲸的排泄物。再联系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捕猎行为与海洋环保问题,最后跃出盛唐骑鲸捉月的李白,想象彼时江海漂浮着废弃的塑料袋,以致诗人和鲸鱼一起沉沦。一路联想翩翩,最终浮出堆积成团的塑料袋,这些小东西才是书写的主体,鲸鱼可不是小东西啊。那么装在塑料袋里永无穷尽的消费欲望呢?是作家想嘲讽的东西吗?这个,读者自己思考,才有意思。
不可或缺的设计概念
一本书诞生的故事
夜深人静,盯着面簿继续听黄作家缓缓地倾诉书的身世,仿佛书与人由同一条命运线牵绊缠绕着:“不久你就会摆放在书店里了,有个女生踱步进来(在我从一而终不愿修饰的想象之中,应该是短头发的),从一个书架浏览到另一个书架,但是快乐的盼头,似乎总是杳然无踪……女生于是闭上眼睛,倾听书架缝隙之处,传来一种像是猫的微弱呼唤,终于还是注定找到了我们。女生付了钱买了书,这辈子爱过一些人,拥有很多东西,遗失很多东西,搬了无数次的家,直到老去了还把你放在房间书架上,那个阳光最充沛的角落。所以我给了你一个泛黄的样子,因为我也是如此。”原来是一本书诞生的故事。不是,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本书相遇的故事。不对,是一个作家老去的爱情故事。其实,是什么故事,谁的故事,没有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说故事。如何把读者习以为常又兴趣缺缺的事物,写得引人入胜,让读者看得津津有味,对书爱不释手,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