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堂课谈红原鸡。
用心观察、探索与思考,永远不会困倦,刘克襄如今乐于探索新世界。出发来新加坡前他完成了手上一本从日本回望台湾的自然书写之书。香港、东京之后,刘克襄的第三部曲就是新加坡。
采访那天早上,现年67岁的刘克襄才走了一趟武吉知马山自然保护区的华莱士步道。因为上课的时候发现,写作班学生都不知道华莱士(Alfred Wallace)是何方神圣。这位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博物学家曾在马来世界做了八年田野调查,对此地的自然地理研究贡献超凡。面对学生的认知落差,刘克襄马上行动,到这条纪念华莱士的步道寻找可供学生使用的材料。
至于新加坡想要成为自然里的城市,到底是不是口号大于真实,是接下来三个月刘克襄要好好观察的课题。
在香港期间,刘克襄还处于手工时代,这次受亚洲创意写作项目邀请,来到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担任驻校,探索的工具变成了手机,进入“iPhone时代”。刘克襄说:“新加坡的植物比香港更多样多元,我如果还在用当时在香港的速度、对香港的认知,我会被新加坡彻底的……不想说是被击败,其实是被困扰,因为它实在太复杂了。”
说着,不远处一只雄鸡便开始喔喔啼。我们坐在蓝白小餐室Colbar做访问,周边都是绿意,附近没有高楼,不像是一般想象的新加坡。除了原鸡,还有黑枕黄鹂不时歌唱,城市生活与自然界的声音如此毗邻,对刘克襄来说,也是全新体验。在台湾,要走入自然,必须长途跋涉,但新加坡只要搭地铁、巴士或走点路,就能抵达自然公园。尽管体量与面积不大,但刘克襄认为新加坡是打开自然观察大门的绝佳场所。
本地人习以为常的风景、熟视无睹的事物却让台湾作家刘克襄异常兴奋。对醉心自然书写他而言,自然界的生物往往能成为探讨城市发展课题的入口。受邀到南大驻校的刘克襄走进新加坡热带树林,心情激动,“真的根本在外星世界嘛”。
刘克襄目前还在努力寻找,他发现新加坡的原鸡,一般母鸡带着两三只小鸡,小鸡数量不多,因此他很想了解原鸡的孵育情况。
每堂课都介入自然书写
刘克襄是脚踏实地的作家,总是独自探索。读他代表作《溪涧的旅次》,在感受自然世界美好的同时,也常读到他一个人探索时的寂寞,像是“在纵走山林时,落寞感与为何而来的目的,也经常浮现,困袭脑海。到这时,平常涉足水田郊野不算,已走过十一条大小溪流,八座山头。但认识只有百余种,台湾有四百多种,尚差一段距离”——这样面对浩瀚自然界有点孤独又落寞的文字。
“我很想写一个新加坡,写一个大家还没看到的新加坡。”
观鸟多年,来到新加坡,他的耳朵必须重新学习,热带雨林物种的多样稠密,新加坡的自然公园可说是最好入门,步道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林,鸟语虫鸣更兼松鼠呱噪四面八方袭来,勾起他的学习欲望,要好好把新加坡的自然环境摸熟。
四十年前自然书写还未流行,刘克襄不敢说自己是开拓者,他形容自己当时也没有意识去做这件事,一点一滴摸索过来。如今自然书写已是全世界最关注的写作类型,年轻一代现在知识普及,加之科技辅助,能更快更专业地书写,开展自然书写新面貌。刘克襄以台湾新生代作家黄瀚峣《没口之河》为例,作者投身保育,对一个地方非常熟悉,写出了非常厉害的作品。
第一堂课他选了路边常见的假蒟(又称:细叶青萎藤、青蒟),走入雨林会发现更多。假蒟可食用,但许多新加坡人都不知道,刘克襄在台湾是因为东南亚移工引进才接触到这种可食用的叶子,越南人用来包肉吃。根据国家公园局的解说,这种叶子在马来西亚北部用于两种香草饭nasi ulam或nasi kerabu,其干花还能制成香料。
“所以当你谈论自然生态环境,其实跟整个世界的社会是紧密扣合的,在那个年代就扣合了,到我们这个时代扣得更紧,因为我们无所遁逃。”
刘克襄说:“(现在孤独感)有,但是很享受。一个人走很快乐,前几天在乌敏岛走了十七公里,一句话都没讲,我已经习惯了。但开始年轻的时候,真的是比较会(感觉孤单)。十七岁不识愁滋味,现在是知道愁了。”
诗是刘克襄的初恋,1978年以本名刘资愧自费出版诗集《河下游》,不过现在已经“离婚”了,但他偶尔还有写,但不发表,都是私密的抒情。他现在更倾向用自然书写同世人交流。1979年,刘克襄入伍服役当海军时意外爱上观鸟,开启了其后自然观察与写作的生涯。他在1982年出版的散文集《旅次札记》及1984年的报导文学《旅鸟的驿站——淡水河下游的四季观察》,融汇科普与文学性,为后来台湾文学的自然书写疏通河道。
这里是阿凡达世界
不少外国作家造访当今的新加坡,都会感叹干净、安全、舒适、美好,最后不忘补一句:可能因此而缺少书写题材——啊,如此幸福的文学匮乏。不过台湾作家刘克襄到新加坡没几天,就被随处可见的野鸡、路边的假蒟、湿巴刹成串售卖的花生、乌敏岛的野生榴梿与地上的橡籽给深深吸引,有信心可以写一本大家不知道的新加坡。
野生原鸡有别于农场鸡,它们双脚呈灰色而不是黄色,尾部有一撮白毛,能飞上树,啼叫也有点不同。20年前,我们只能在乌敏岛或西部集水区发现它们的踪迹,如今原鸡已遍布全岛。它们嘹亮的鸡啼也成为自然与人类的矛盾点,因为居民投诉,2017年,农历鸡年,新加坡农粮兽医局因接到居民投诉,扑杀新民道附近野鸡,引起争议,此后官方谨慎处理野鸡扰民问题。这些人与动物的关系,都是自然书写必须处理的课题,他希望学生可以好好观察并加以思考。
这次到新加坡驻校,除了给南大学生开课,亚洲创意写作项目也为刘克襄举办一场免费公开讲座“迷路一天,在城市”,以及一系列收费的工作坊“城市生活的自然书写”(9月至10月,共六个场次)和收费活动“作家咨询时段”,让有志写作者与刘克襄一对一探索写作可能。收费活动详情请上网bit.ly/3yG2aPV查询。
从台湾一般受众的角度,新加坡不外乎经济、效率、威权政治、小国外交、组屋政策等成功故事。不过在刘克襄看来,现在新加坡最有趣的变化,是将愿景从花园城市转向自然里的城市。他说,新加坡是购物商场的国度,每个地铁站外延就是商场,就像一个个星球,人在输送带上,周遭加点绿色景观,这其实也是许多未来城市的方向,同时又怕人运动不足,所以设计了很多步道。对刘克襄来说,观察新加坡城市与自然的互动,就像是在观察未来城市的走向。
不过在离开乌敏岛前刘克襄还是碰到了趣事。他在脸书分享:“即将回到码头前,在华人墓园区,遇到一群长尾猕猴在路上游荡,我快速穿过。此时前方路面,一位中年男子从住家走出来,手上拎了两个榴梿。他把一个拋进树林,另一个也要丢弃时,我大声喊叫,希望手下留情。”
醉心自然观察社会
早年自然勘探确实是摸出来的,翻查图鉴、阅读资料、写笔记、素描。刘克襄勘探台湾多年,累积了经验,后来到香港旅行、驻校,花了八年时间写出《四分之三的香港》,让华语世界读者惊讶,原来香港也有那么多自然山水,那么多条迷人的登山路线。
这次到南大驻校,刘克襄决定每堂课都以本地可见的事物来介入自然书写。
看着年轻人快速成长,刘克襄自嘲说:“我40年的经验其实前面20年都浪费在摸索,现在手机弄一弄,像这次我到新加坡,很快就上手了。”
刘克襄到新加坡后看见城市中竟有这么多原鸡,非常兴奋,这是不可能在台湾出现的画面。他说:“全世界只有这里有,大家也不敢抓它,因为公共场所的限制或自然保育因素,所以它们就聚集在这里,呈现一种很特别的,我们称之为新加坡的风景。”
迷路一天,在城市 主讲:刘克襄 9月14日下午2时至3时 Living Room,艺术之家(旧国会大厦) 免费报名:bit.ly/3ySuVZE
作家醉心自然山川,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陶渊明式田园隐居的情怀,但对刘克襄而言,走入自然观察自然从来不是逃潜避世。他以华莱士当年在马来世界做田调时留下的笔记为例,华莱士记录了当时新加坡华人移工在岛上的生活文化,同时也很忧心经济开发对新加坡原始环境的破坏。
但没有上一代作家的摸索、碰壁,就不会有下一代的基础和便利。
第二堂课谈鸡蛋与油条,从食材着手。刘克襄是个爱逛菜市场的人,对食材特别感兴趣。他在《男人的菜市场》里这样形容自己:“远庖厨的男人,却擅于走逛菜市场”。传统市场有在地食材,对他来说,到菜市场看见食材原来的模样,了解栽种环境,才有所安心,“对地方生活风土更有踏实的认识。”
醉心自然世界的同时,刘克襄仍是个入世的社会观察者,1984年他发表政治诗集《漂鸟的故乡》,展现他对戒严时代台湾社会的批判与关心。后来他把1987年解严以前的诗作编选入诗集《革命青年》。1985年刘克襄成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编辑,1988年进入自立报系,此后多年都以报人身份观察台湾与世界,2023年才卸下台湾中央通讯社董事长的职务。
从亚热带海岛台湾来到赤道线附近的热带岛屿新加坡,从数千米高山遍布的宝岛来到缓坡丘陵最高峰仅海拔近164米的狮岛,刘克襄说:“这不一样啊,你走进去才知道原来这个就是热带雨林,你整个是汗流浃背,四面八方的鸟鸣,树都在三四十公尺高,叶子都那么大,拿起望远镜都起雾了,根本没办法看鸟,而鸟的声音都不一样,真的根本在外星世界嘛,在阿凡达世界,这样的东西别的地方没有,我心里感受特别的强烈。”
刘克襄是华文世界自然写作的先驱,1980年代,来自台中、踌躇满志的青年刘克襄一边写社会关怀感强烈的诗,一边随着观鸟专家登山穿林,探寻台湾野鸟踪迹,得到“鸟人”称号。
新加坡的原鸡还给刘克襄留下一个谜,他问记者:“你见过它的蛋吗?”
就这样,刘克襄一反传统地品尝到猴子摘下来的榴梿滋味。
延伸阅读
自然环境与政治紧密相连,刘克襄以新加坡为例,许多树林地带属于军事保护区,一般人不能进入探索,实为可惜,不过单从这点就能拉扯出新加坡的国防、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从自然到国际政治,生活其间的人只能在无奈与理解中拉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