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不是学者,却对古今之学如数家珍;他不是教授,却一个人轻松包讲世界文学史;他走过泥路,鞋底却不沾泥;他穿过风雨,衣服却未淋湿;他见过沙尘,眸子却始终澄澈;他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与不幸,却全然不失悲悯、优雅与从容。尤其,他以一介布衣笑傲王侯,平视所有中外巨人——确如他的夫子自道:“难得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面对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不成为粉丝!
当下,由于网络语言、手机文体的大行其道,加之诸如由“春雨潇潇”而“春雨萧萧”,由“佣人”而“用人”等规定层出不穷,国人的语言表达与审美感受正朝着弱智方向突飞猛进——在这种情况下,木心告诉我们汉语是多么优雅、高贵、富丽、神奇、微妙!木心尝言:“世界文化的传统中,汉语是最微妙的,汉语可以写出最好的作品来。”
去年国庆中秋携手而至,我呢,动也没动。八天长假,看了八天木心:随笔、小说、诗、《文学回忆录》。又想知道别人怎么看木心,于是上网淘了《读木心》《爱木心》《木心纪念专号》等几本旧书,有一本旧得俨然出土文物,但还是让我大喜过望,当晚就独斟独酌三两白干。如此边酌边看,边看边酌,八天看下来,彻底看成了木心的“粉丝”。
(作者是中国翻译家)
篇幅所限,最后看木心如何巧用宋词:“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秦观)一唱,尽在其中:初艾——新晴细履平沙。及壮——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随流水到天涯。”(《素履之往》)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才气四溅,灵感迸发,上接王国维治学三境界而焕然一新。
这么着,我绝不是村上的粉丝,但绝对是木心的粉丝。当代读书人中,我佩服陈寅恪——教授中的教授;也佩服钱锺书——学者中的学者。但就距离感来说,遥远得好比房间里的节能灯之于天上的启明星。而木心,则像是坐在我面前的长辈,或推心置腹娓娓而谈,或引经据典点豆成兵,忽而过关斩将一骑绝尘,忽而春风满面携酒而归,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甚至感到惊奇,自己居然曾和这样的人生活在同一世间、同一时空!
我无法丈量木心的整个成就,手中的任何尺子都不够用。这里只能斗胆说两句木心的文体。木心是文体家。木心心仪鲁迅,说鲁迅是文体家。“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秋夜》)别说一般人,就连中学语文老师也有人不解其妙,甚至觉得是废话,故弄玄虚。但木心提醒我们,此乃“天才之迸发,骤尔不可方物”。而这样的句子在木心笔下比比皆是。且看一个和上海有关的例子,《上海赋》:“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胳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像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招呼,必得整个身体转来……作领自毙苦不堪言。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喏,由春江而申江,“作领自毙”,妙不可言!再看和任何人情感都有关的一首小诗:“十五年前,阴凉的晨,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每夜,梦中你,梦中是你。与枕俱醒,觉得不是你,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哪有你,你这样好,哪有你这样你。”(《金色仳离》)你看,“与枕俱醒”,石破天惊。“哪有你这样你”,岂非“两株枣树”的投胎转世!
诸位当然知晓,阴差阳错也好,时来运转也好,反正我翻译的村上很受欢迎,我也因此浪得一点点浮世虚名。就有人以为我是村上君的粉丝,两人关系多么“铁”。我固然喜欢村上敬爱村上,但说实在话,谈不上多么“粉”多么“铁”。主要原因,是我担心那可能会影响我作为译者,尤其作为研究者的公允立场。次要原因呢——可别告诉村上啊——是他没请我喝上几两,哪怕一两!见了两次面,有一次还是我从东京远郊屁颠屁颠跑去城里单独见他的。满心以为他会领俺去东京老字号“料亭”(日料餐馆),两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边跟油头粉面的艺伎眉来眼去一边喝个一醉方休。岂料从头到尾都干巴巴坐在他的事务所用日语交谈,简直成了座谈会!你想,若是村上君来青岛或来上海译文出版社或上海作协,我们肯定呼朋唤友觥筹交错,非把哪个喝到桌子底下去不可,是吧?
他不是学者,却对古今之学如数家珍;他不是教授,却一个人轻松包讲世界文学史;他走过泥路,鞋底却不沾泥;他穿过风雨,衣服却未淋湿;他见过沙尘,眸子却始终澄澈;他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与不幸,却全然不失悲悯、优雅与从容。
何等坚定而深切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