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所经历的,是一个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巨变。欧洲的工业化,用了300年,而我们却用了30年。我们以十倍速飞跃,所以,经济是跳跃的,文明是飞跃的,政治是魔幻的。
(本文是作者和关晓荣在《联合报》文学相对论中的第二封信。文学相对论是《联合报》副刊邀请两位作家的对话集)
想起1986年站在高雄街头的景象。在早晨蒙蒙的天光中,通往加工出口区的宽大马路上,载满员工的交通车,成排的摩托车,年轻男工女工的凝神的眼睛,停在红绿灯前,等绿灯一亮,哗一声,引擎全开,摩托车潮水一般,冲涌而出。
然而新世纪的世局,疫情下孤寂的人啊,要走到哪里去?
河流一般的青春啊,那么鲜活无惧的血肉,成就了今天的台湾!我们也是那冲出去的一代人。
是的,我们得把探索的道路想一想,把迷过的路、歧过的途,说一说,别让自己的孩子,在旧的迷宫中打转。虽然,他们有新的迷宫,仍得自己去走。
所以,我只能像马奎斯的那个上校,把写作当成手艺活儿,不断做着小金鱼。
像《百年孤寂》那样,历经流浪采访,我终究回到了文学。像做小金鱼的上校,我回头写作。感谢疫情,我被隔离起来,不能出游,只能在记忆中旅行。那些故事终于归来。某一些容颜,我渐渐明白他的内在;某一场冲突,我终于知道它代表了什么意义。某一些人与事,在人性的、大历史的、更远的时空中,相遇交会。他们是相通的,是互为印证的时代的足迹。
记得1986年我们一起在高雄采访,晚餐点了凤梨烧溪哥鱼下酒,味甚美,又点了一盘。于是你才说出,你是1949年出生于海南岛,战乱中的母亲没有乳汁,只好跟渔民买鱼,硬生生熬成了浓汤喂养你,才活了下来,所以是天生要来吃鱼的。
我仍记得,每一次的采访过后,我总是给自己一个许诺,说:以后一定要好好写它一个长篇纪实故事,因为,社会运动的背后,真正动人的是更深层的人性。那些故事,无法用新闻报道写完!
在大时代的命运里,1949年的大迁徙,将你带到台湾,甚至带到更偏远的兰屿,写作他们的故事,那又意味着什么?那种决绝而孤独的生活在海隅一角采访的你,是不是1949百万迁徙者后代的命运的一种隐喻呢?
从1980年代的社会运动,到1989年的六四,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探索。我试着把它记忆下来。那不再是报道,因为已经没有时效;那不是小说,因为是真实的;那不是回忆录,因为我想记录的是一个时代,而不是我自己。
“打从家乡的河流污染后,好久没吃到了。”我说。
(作者是台湾作家)
阿渡
至于我之为“匪类”,其实是缘于少年时期的家道中落,母亲一度入狱而可能辍学,于是在心中建起了贫民学校、贫民医院等乌托邦社会主义的梦想,而终致于走上革命的追寻之路。采访更像是我在做社会调查,想探查这个社会,到底有没有革命条件。在采访中去参与抗争,点一把反抗之火,或为反抗之火添柴加薪,或许是一种必然吧。
然而采访如征战,总是向下一个战场狂奔。战士不到年纪,是不会停下来的。而我也终于到了坐下沉思的年岁。
我们活得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不真实。我们真实的经历社会运动,可是如今怎么成为了一些政治口号?我们期望于民主改革,怎么一个新威权回头控制媒体,操弄愚民?我们反过的威权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要出来对干一场吗?我们拼战过的理想,最后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至于我,那是父亲落魄的青年时期,因为家人不让他去做生意,他很生气,于是天天去溪里钓溪哥鱼。自己一个人,用那种甩竿,站在溪水里钓。傍晚带鱼回来给妈妈煮汤或红烧,特别鲜美。沉默而愤懑的父亲,和温柔安慰他的母亲,和黄昏的鲜鱼汤。
我们得把探索的道路想一想,把迷过的路、歧过的途,说一说,别让自己的孩子,在旧的迷宫中打转。虽然,他们有新的迷宫,仍得自己去走。
我忽然想到,那个海南岛喝鱼汤活下来的人,怎么就到了八尺门海边,去采访讨海的原住民?或者到兰屿,也是海岛,也是讨海的原住民,这是什么宿命的吸引?还是海与鱼的召唤?
台湾会不会像拉丁美洲一样,不断在迷宫中轮回?
老关:
看到你早年在雾台的采访经验,仿佛见到你后来走上长期采访的起点。记忆回到最初,我想起初见时,你刚拍完八尺门,那时仿佛有一种沉郁,不知如何解说来自都市原住民族的沉默、压抑和孤寂。报道者不知如何帮受访者的困境找到出路,仿佛是永恒的课题。
现在才想到,我从未问过你为什么用离职蹲点一年,这种决绝投入的方式,去做报道文学?
回想起来,我们颠颠踬踬的追寻,呼应了风雨,也激荡了风雷,走过经济起飞的时光,也参与社会运动的狂飙,再直奔网络时代的21世纪。可往更深层去想,我们采访过的人生,报道过的苦难,回应过的理想召唤,此生所经历的、目睹的、报道的,又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要记录这个时代呢?
或许,我们仍在摸索,一如少年。
是因为童年的味道,还是那一天采访拆船厂工人,看到伤残者、早逝者、孤儿寡母的人间无奈,而写作者,只能有一支笔的无力感,所以那一晚喝得特别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