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著名影星)

我想到琼瑶姐的先生平鑫涛,他和傅达仁都是生命的斗士,活着的时候,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平先生晚年病重时已留下遗言,放弃急救插管延命。奈何儿女不舍,老父依旧插管,在医院里多躺了三年多。琼瑶姐痛心地让我看一张她从不忍心发表的照片,是平先生,他骨瘦嶙峋蜷缩成一团,我震惊得不忍多看。人在痛苦的时候,一分一秒都很长,这1000多个日子,2万6000多个小时,160多万分钟,一亿多秒,平先生是怎么熬的?我不敢想象。

嘉倩坐在椅子上,Barksdale无力地伏在她怀里,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到了生离死别那一刻,嘉倩还是忍不住低声饮泣,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她们一个抱着嘉倩的头,一个拥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她以示安慰,我在一旁低声说:“Barksdale到天堂啰,要到天堂啰……”见到她们姐妹情深,泪流满面的互相安慰,那场景令人感动。我曾经跟Barksdale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不由我照顾,多年下来还是有感情的,见桌上有盒纸巾,抽了两张出来,拭去脸上滚下的泪水。没多久的时间,一部小巴士来把两只狗接走,日后火化。

那天还有另外一只大狼狗也是病重,在Barksdale之前先打针安乐死,我小女儿坐在地上抱着它,另外两个女儿和一些工作人员都在旁边陪伴。工作人员先把狗的嘴巴用塑胶口罩罩住,防备它张口咬人,再刮掉要打针地方的毛发,打了两针,狗眼睛慢慢闭上,透一口气,前蹄一伸就走了。这整个过程Barksdale都在旁边看着,仿佛是在预习演练,狼狗走了,它就跟在执行安乐死的一男一女后面,冷静地看着他们准备用具和针筒 。

五年多前,嘉倩有了女儿才搬出去住,这时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宝贝身上,Barksdale顿感失宠,常常在喉咙里对Baby发出怒吼的呼噜呼噜声,嘉倩怕出事,只有忍痛安排它跟其他狗一起生活,虽然有工人细心照顾,我总感觉它被打入了冷宫,还好嘉倩经常去探望它。有几年没见,再相见时它的毛发已变得好淡好淡,尽显老态。在大孙女五岁,小孙女两岁时,大家觉得该把Barksdale请出来养老,它出关以后火气已没那么大了,老小也能和平相处,这也奇了,家里十几只狗,两个孙女对Barksdale特别亲近,特别喜欢。七八个月前,听说Barksdale经常咳血,我见到它步履蹒跚,脸上的毛发给剃掉一大半,另一边毛上沾着血渍,非常狼狈。嘉倩的爸爸跟她说,它在这世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应该送它走了。嘉倩不舍,还是拖了两个月。

多年前我先生曾经问我:“如果上帝不准你死,你怕不怕? ”秦始皇在最后十几年耗费了大量精力财力,牺牲了多少人,只为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自古以来,似乎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从来没人想过“不准死”这个问题,我内心的感觉竟然是“怕!”

那天我走进嘉倩家客厅,只见Barksdale平静地趴在地上,弓着后腿,前腿向前伸得又直又长,眼睛直直向前望,仿佛已经准备好了从容就义似的,女儿们和孙女们在周围轻声细语,她们都已做好心理准备,也都跟它道了别。我轻轻地唤着Barksdale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我说:“Barksdale,要去天堂啰!”

我在想,现世的人,如果没有意外,基本上都可以活过90岁,医学发达,许多疑难杂症都能治愈,有的不能治愈的也延续得了生命。但是如果是活在人间地狱,没有生活品质,没有生命尊严,安乐死会否是一种选择?

Barksdale是一只中型Poodle狗,是2007年女儿嘉倩收到的礼物,这名字来自当年很火的HBO电视连续剧,“The Wire”里面的黑社会老大。它来的时候就像个咖啡色绒球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非常可爱。自此以后这一人一狗在家里形影不离,嘉倩抱它像抱小孩一样,直着抱,经常用手搔它脖子前面的位置,头埋进它的毛发里亲吻它。曾几何时它的毛发已转成金黄色,手脚生得老长老长,能够两臂环抱女儿的脖子,有时我们吃饭,它跳上餐椅坐着,好像很懂事似的看着大家,人人见了都说它像个人,大概它也以为自己是人,哪里是中心,它就当仁不让地往中间一坐,并且只跟人玩不跟狗玩。

大狼狗和Barksdale火化那天,嘉倩拍了张照片给我,Barksdale盖着被子安详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经常在夜深人静,我专心写作时,就会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见到高脚七Barksdale出现,随后是嘉倩打着赤脚静静地从墙后闪出。嘉倩伤心的时候,它会急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看到我出现就像找到救兵似的望望我又望望她,像是要我好好安慰她似的。到嘉倩卧室聊天,一张双人床,左边她睡,右边它这傢伙头靠枕头,身盖被子,不吵不闹,静静地听我们讲话,我只得委曲自己坐在床尾,以免碍着它。Barksdale生嘉倩气时,会在床中间拉一坨大便,然后坐在旁边看嘉倩的表情,嘉倩竟然不揍它。有时看不惯它这么受骄宠,便给它个暗亏吃,它也不记仇。有一次嘉倩让我轻轻打她,试下它的反应,这回它可不肯饶我,直对着我吼了五分钟,咳得喘不过气来。嘉倩跟Barksdale就这样互相依偎,共度了十几个春秋。

我在想,现世的人,如果没有意外,基本上都可以活过90岁,医学发达,许多疑难杂症都能治愈,有的不能治愈的也延续得了生命。但是如果是活在人间地狱,没有生活品质,没有生命尊严,安乐死会否是一种选择?

2021年5月26日,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车上,电话中金圣华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嘉倩家,她的狗马上就要被安乐了,我得赶去。”圣华惊叫:“啊哟!这么可怕!你去干什么?”我想了三秒:“感受。”她疑惑:“这有什么好感受的?”我说:“感受那生死一线之间,感受在场的人和狗的生离死别。”

我在院中徘徊,思索着感受到的是什么?脑子里浮现了台湾电视新闻播报员傅达仁,他受胰脏癌末期的痛苦折磨,已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临走之前两年极力呼吁台湾通过安乐死合法化,未果。只有花费300万台币,在家人、朋友陪伴下,千里迢迢跑到瑞士去打人生最后一场仗——只求死得有尊严,不拖累自己和家人。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仗一定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