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40多年前我家乡春节的情景,和劳累节俭以素食为主的大多数日子比起来,和鸡飞狗跳争吵不休呵斥声不断的大多数日子比起来,春节这几天的生活仿佛不是真的,好像是一种表演,但我却从这些表演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样貌,准确地说就是树立了生活的样板,也在暗示终有一天我们会过上像过年这样的生活。漂亮的说法是人们在继承春节的传统,本质上却是我们聪明的祖先用这个节日为后代描绘了一幅蓝图,并让他们为之奋斗,不仅物质丰富还要精神文明。精神文明的具体表现就是夫妻以不争吵的方式修复一年来的感情,父母以不呵斥子女的方式进行赏识教育,邻里以不争执的方式构建和谐社会。

(作者是中国作家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有三大好处。一是能吃几天好的,二是能穿新衣服,三是父母不会批评自己。那时候日子艰难,几个月吃不上肉,大部分时间赤脚上学,于是在年头就开始盼年尾,希望年快点到来。

大年初一,再困难的家庭都会让孩子们穿上新衣,家境好一些的,全家都会换上新装。这一天不能生火做饭,不能杀生。人们三三两两地出行,说是走得越远来年越有搞头,相遇都说“恭喜发财”,进门吃的是糖果糕点。自从肚里有了油水,身上穿得崭新暖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笑意,他们一年又一年地证明物质决定意识,精神面貌必须以物质为基础。但那时,物质条件是有限的,过年之所以能大快朵颐,是因为家家都养了一头年猪。这头年猪除了供应一家人的春节所需,还必须确保一年365天自家的锅头不能生锈。所以,当春节一过,特别是正月十五一过,人们的生活又打回原形,日子又变得朴素起来。

下午四点钟左右,父亲在堂屋的香火前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倒上了酒,点燃了香纸,然后对着香火作揖。做完这一切,他就叫我把家里最长的那挂鞭炮放了,向全村宣告我们家开始吃团圆饭了。有一种说法,谁家吃团圆饭越早,来年的工作就做得越快。所以,各家各户都在暗暗竞争,希望自家的鞭炮早一点响起来。烧完鞭炮,我们围坐在桌前吃饭,说一些吉利的话,选最好吃的来吃,父亲可以放肆地多喝几杯,哪怕喝醉也不会被母亲责怪。也是从这天开始,我们都变得文明起来,仿佛是为了对得起那些美好的食物。做事轻手轻脚,不能打破碗碟酒杯,孩子突然被尊重,父母不会打骂呵斥,夫妻不能吵架,邻里不能争执,谁都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大家一团和气,一边拉家常一边守岁,等到凌晨,各家各户又点燃了新年的炮声。

腊月二十七八,忙碌了一年的父母终于给自己按下了缓进键,让日子显得不再那么匆忙,走路不再那么急,语速也不再那么快。母亲吩咐要给家里来一次彻底的清扫,于是,父亲砍来竹枝,扎成一大一小两个扫帚。大的用来扫门前的街阳,小的用来扫阳尘。腊月二十九日,我们把楼板和板壁上聚积的阳尘扫下来,把屋角床底蚊帐顶的垃圾清理出来,然后用背篓背到不远处的菜地,堆成一堆放火烧。由于垃圾夹杂尘土,所以烧得很慢,整个村庄都飘荡复杂的气味,那是破布、胶鞋、树叶、草根、泥土、牛屎猪粪以及鸡毛蛋壳等等的综合体,多么熟悉的味道。

今天,我们已过上了像过年那样的物质生活,但春节的禁忌即规矩却渐渐消失,也就是它的示范功能和教育功能都减弱了。当物质生活丰富之后,我们对过年的渴盼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强烈,新的春节样板正在诞生……

除夕这天一大早,父母就开始弄吃的,虽然家里才我们三人,但他们要做够二十来人的饭菜,以备亲戚串门时吃喝。厨房火铺上的火塘里,柴火在噼噼剥剥地燃烧,三角架上的铁锅里煮着上好的猪肉、腊肠和腊猪肝,水气咕咚咕咚地从锅盖里冒出来,满屋都是肉香。火塘边煨着几个鼎罐,鼎罐里分别煮着萝卜、竹笋、白切鸡。红艳艳的塘火烤着鼎罐,鼎罐的缝隙冒着白气,父母不时把盖子打开,用锅铲翻一翻里面的食物,香味直冲鼻孔。另一间房,地灶的大锅里煮着整只猪头,柴火烧得更猛,水气冒得更凶,香味更加浓烈。我们在肉香里穿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今天,我们已过上了像过年那样的物质生活,但春节的禁忌即规矩却渐渐消失,也就是它的示范功能和教育功能都减弱了。当物质生活丰富之后,我们对过年的渴盼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强烈,新的春节样板正在诞生——出国或出省旅游,修行或休闲,下海或爬山,组团过节或亲友联欢,做主播拍视频晒幸福……当然,也还有不少孤独的困难的人,像我当年那样盼望着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