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曹雪芹透过《红楼梦》的家族衰败来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枯荣,希达雅也借家族黄宅的历史勾勒出甘榜格南的变质,以及马来传统文化的式微。她说:“马来人在大众眼中的形象不是渔夫就是邮差,从未有过马来商贾的书写,也未曾有过一本书撰写马来家族史。我们家族也不常讲外曾祖父的辉煌史。我是在若干年后才知道他是甘榜格南如此显赫的企业家。”

这两个字,相差一个字母,却贯穿本地著名女作家希达雅·亚敏(Hidayah Amin,51岁)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她将失去家族宅邸的失落化为力量,创办Helang Books出版社,用老鹰般敏锐的文笔记载、传承新加坡马来族群与社会传统文化,让她成为马社一把洪亮的声音。

希达雅和外曾祖父的古董保险箱合影。(龙国雄摄)

仿佛写书还不够,希达雅最近重回外曾祖父创业的桥北路717号店屋,为他在顶楼设立一家私人纪念馆,预备在8月20日开张。这三层楼店屋也属于哈吉尤瑟夫,是他在搬去黄宅后,让他的大老婆与她的儿孙居住。这家族的第五代女眷Nursafina Shariff将联同希达雅经营纪念馆,计划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从中午12时至傍晚6时免费开放给公众参观。

促使她拾笔,写下她2010年出版的第一本回忆录《黄色大宅——一个马来童年的回忆》(Gedung Kuning,Memories of a Malay Childhood),主因是她的家人在1999年被迫迁出外曾祖父购买、住了四代人的宅邸“黄色大宅”(简称黄宅)。她与母亲都是在黄宅里出生和成长,因此多年以后,那份失落感仍挥之不去。

这时,希达雅母亲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的故事你自己不说的话,别人就会来帮你写了”点醒了她,让她开始动笔。她在学校曾是马来辩论会冠军,选择使用英文写回忆录不是因为马来文不灵光,而是希望不只马来族群,而是让更多人,甚至不碰马来书的年轻一代马来人能知道她与家人的故事。

希达雅说, 黄宅与她外曾祖父、家族与甘榜格南有历史脐带关系。

19世纪,马来群岛的回教徒要去麦加朝圣会经过新加坡,信徒们都会买哈吉尤瑟夫设计的腰带。他还将腰带出口到马来群岛,几乎垄断了朝圣腰带与宋谷帽的买卖,迅速致富。他在新马各地买下许多房产,也在樟宜一代买了树胶、椰子和棕油园,在柔佛州峇株巴辖还有100公顷的棕油园。

浏览希达雅的履历,不难发现她俨然是位学霸。她在国大主修政治学和欧洲史,从2001年至2010年在教育部担任近10年教学媒体制作人,并在2006年荣获陈嘉庚奖学金与富布赖特奖学金到美国深造,2011年在剑桥大学考获历史研究硕士。然而她却从未想过以写作为生。

最耗费希达雅心血的,是她目前最重要的著作《祖先——新加坡的甘榜格南》(Leluhur:Singapore’s Kampong Gelam)。她把视角扩大,放眼黄宅所在的甘榜格南,用了五年研究史料,并透过访问甘榜格南旧居民,钩沉与重现出这里以往的人情风貌,蓬勃的各行各业,以及这里百花齐放的印刷出版文化、传统手艺与传统美食的历史,让国人重新认识甘榜格南鲜为人知的多样面貌。

写完后,希达雅拿着手稿四处碰壁,直到新加坡传统文化协会会长,亦是本地有名的法学教授陈有利博士(Dr Kevin Tan)答应以协会的名义与她联合出版。有编书经验的陈博士热心教导,让她从最基本学起,还提醒她要为自己的出版社取名。希达雅想起黄宅外石门上那对守护他们家族多年的石鹰,便以“Helang”(马来语老鹰)为名,《黄色大宅——一个马来童年的回忆》也在2010年问世。

黄宅有着复杂的产权历史。1846年,当苏丹阿里(Sultan Ali)建造甘榜格南皇宫时,也在宫边建了一栋“总理官邸”(Bendahara),由于新加坡那时没有总理,苏丹的儿子东姑马穆(Tengku Mahmud)便住了进去,根据它的黄墙而取名“黄色大宅”(Gedung Kuning)。1907年,黄宅转为私有房产,希达雅的外曾祖父虽非皇室,却用现金以在当时被视为巨额的3万7000叻币买下黄宅,作为他与第二个妻子哈贾爱莎(Hajah Aisah)的家。黄宅鼎盛时期曾有六个家庭同住一屋檐下,希达雅家族四代都在这里成长。

哈吉尤瑟夫以制造马来礼帽宋谷帽起家。(龙国雄摄)

这本468页的巨著亦使得本地不同族群去认识,探索游客胜地的妆容之下,甘榜格南深厚的人文底蕴,让希达雅在2021年获颁国大“新加坡历史奖”的5万元奖金。

甘榜格南是本地马来文化的重镇。女作家希达雅·亚敏书写家族四代人在甘榜格南的“黄色大宅”,记录外曾祖父的创业事迹。依布拉欣·塔希尔在这里创办回教主题英语书店Wardah Books,促进回教与世界的对话。厨师哈菲祖·哈欣则在丹戎巴葛开设餐馆Fiz,融合西式和传统烹调法展开马来美食寻根之旅。新一代马来人通过创作、阅读和烹饪等,保留文化之余,也希望让国人重新发掘马来同胞多元丰富的人文精神面貌。

黄色大宅在1999年被政府征用发展为马来传统文化馆。(互联网)

外曾祖父改良朝圣腰带致富

希达雅欣慰地说:“外曾祖父1950年去世,我没有机会亲身去认识他。在访问老街坊时,当他们得知我是哈吉尤瑟夫的外曾孙女后,都说对他很感恩,我才得知外曾祖父那么乐善好施,深得街坊的爱戴和尊敬。小时候,时不时会有陌生人来到我们家门外,外婆都会进屋拿点东西递给那些人。后来读到外曾祖父的遗嘱,才发现他规定死后,家里每天得设下一笔钱作为Zakat,也就是布施金,帮助有需要的穷人。”

希达雅本以为写完回忆录,日后就不碰出版业了,想不到更大的失落又来临。她在剑桥大学深造时,得知管理黄宅的人要将她的芒果树给砍掉。希达雅说:“我母亲千辛万苦才怀上我。我出生那一天,外婆在黄宅后院埋下一个芒果种子,并以我的小名Cik Idah取名,所以这棵树伴随我长大,是我的命根子。不管我怎么恳求他们给我时间安排,把树移植到别处,他们还是把树砍了。我哭了三个星期,将所有悲伤写成一本儿童绘本。因为这棵芒果树,我正式展开以Helang Books的名义出版的道路。”希达雅至今出版了八本著作,题材包括记录最后的马来学校、马来语言、马来糕点等。

希达雅千辛万苦地把黄宅的老家具取回,花了一笔钱修复残破的家具,让人们能走进,并沉浸在哈吉尤瑟夫的世界。展品中最亮眼的是一台超过110年历史,德国汉堡Richter & R. Heinz在1910年代制造的保险箱,靠五名大汉才搬得上三楼。人们看着巨大的镜子、古董玻璃橱里一捆捆哈吉尤瑟夫用来缝制朝圣腰带的面料,一卷卷绣上他商号的商标、宋谷帽,墙上的老照片等,都会忆念这位具有创新精神和善心的先辈殷商。

马来族群里也崛起一批寻根的文化人与创意人,透过书写、文化与美食创业,还原马来文化令人动容的原貌,并唤醒国人对本地马来传统文化与历史的认知,吸引新一代新加坡人重新发掘马来同胞多元丰富的人文精神面貌。

黄宅被征用,家族历史被销毁

近几年,本地关注马来文化的声音汇聚成河。譬如,去年亚洲文明博物馆细数百年峇迪前世、今生与未来的“大家的峇迪”(Batik Kita)大展;目前已进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申遗程序,传统开襟衫卡峇雅(Kebaya)千娇百媚的回潮,都在重燃着国人对我们身边源自本区域马来群岛(Nusantara)的物质和精神文化的热情,并肯定着我国各个族群如何拥抱马来文化,将它浑然天成地融入我们的文化与日常,形成独有的南洋身份。

希达雅外曾祖父的古董保险箱内观,这样的保险箱在市面上已找不到了。(龙国雄摄)
希达雅家族在黄宅前合影。中排中央是希达雅外祖母,中排右四是她母亲。(受访者提供)

Hilang在马来语是遗失、消失、失落的意思;Helang指老鹰。

哈吉尤瑟夫纪念馆设于他致富的店屋原址三楼,窗口面向马来族群信仰的重镇苏丹回教堂。(龙国雄摄)
哈吉尤瑟夫改良朝圣腰带推出市场后大受欢迎,让他致富。(龙国雄摄)

著书撰写家族的故事

1999年,政府要将甘榜格南前皇宫发展为马来传统文化馆,透过土地征用法案征用黄宅。希达雅家人得在四个月内匆匆迁移,屋里许多大件家具都搬不走,留在原址由马来遗产基金会代为保管。渐渐地,希达雅家族发现黄宅被征用后出租给餐饮业者,黄宅名字一度计划改回“总理宅邸”。

希达雅正为外曾祖父哈吉尤瑟夫,在他创业的旧店屋设立纪念馆,图为他的画像。(龙国雄摄)
化失落为力量,女作家希达雅·亚敏创立出版社,撰写、出版了多本有关马来文化的英文书籍。(龙国雄摄)
哈吉尤瑟夫当年富甲天下,这辆Austin 6轿车更彰显其殷商身份。(受访者提供)

重现甘榜格南人情风貌

设立私人纪念馆

希达雅愤愤不平地说:“家人看到餐馆不但没提到外曾祖父的事迹,还随便挂上不知名马来人的照片,感到极为愤慨。我们家四代从外曾祖父到我都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儿女。一栋房子不只是四面墙,它也承载了曾经住过的人的生命。然而,现在我们家族的历史,甚至外曾祖父所代表的马来商贾历史被销毁得无影无迹。这让我们全家感到失落、愤慨又无助。”

她外曾祖父哈吉尤瑟夫(Haji Yusoff,哈吉是尊称去过麦加朝圣的人)1855年在甘榜格南出生,从事回教礼帽“宋谷帽”(songkok)的制造与买卖。他在1880年去麦加朝圣时,留意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会系着一条钱包腰带(tali pinggang),回到新加坡后优化这腰带的设计,采用德国进口的面料缝制,并缝上自己的注册商标,一推出即大受欢迎。

✶甘榜格南的女儿 拾笔书写失落

老家黄宅的旧打字机见证希达雅的马来文化记载,上排右二是《黄色大宅——一个马来童年的回忆》一书,封面是她出生的黄色大宅。(龙国雄摄)
《黄色大宅——一个马来童年的回忆》在2010年问世,左边是与新加坡传统文化协会联合出版,右边是希达雅自创出版社Helang Books出版的新版。(Hidayah Amin提供)

因芒果树开启出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