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作品满纸死亡气息。阿凤以外,还有青母、傅老爷儿子,以及傅老爷的死亡。

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白先勇对各种表演形式了然于胸。舞台幕启,原汁原味的小说文字片段合诵,俨然给演出注入文学气息。电视连续剧必须易于观众理解,表现手法写实,而舞台剧在表现精神和象征意义方面,比较接近小说。凄美感伤的“龙凤恋”,犹如神话。白先勇刻意不让阿凤有半句对白,好让观众有更大的想象空间。舞台上,二疋紫红绸带如瀑布从空中一泻而下。阿凤方从绸带顶端滑落,旋即又从底处翻腾而上。轻灵飘逸的舞蹈,充分展露野性不驯。绵柔的绸缎,既象征情感的绸缪绾结,又暗示了情感的羁绊束缚。阿凤的舞蹈破空而来,的确是神来之笔。

欲望,沉沦,永劫不复。舞台剧《孽子》似乎这么定下调子。一道无法破解的咒语,在整个演出中重复念诵。青春鸟被逐出家园,被社会拒斥,流离失所——

白先勇长篇小说《孽子》1982年出版,1986年拍成电影,2003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2014年再改编成舞台剧于台北公演。电视剧和舞台剧导演同为曹瑞原。2016年3月14日,白先勇把《孽子》舞台剧录像带来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学邵逸夫堂放映。

西方极乐世界的七宝池中,盛开着大如车轮的莲花。青莲、黄莲、赤莲、白莲,各自绽放出青、黄、赤、白不同的永生光彩。在民间歌谣里,莲,谐音怜。怜悯,同情,让人们相通相知,互相接近,在凄凄苦痛的人生中,感受一丝丝温暖,在沉沉疾痛惨怛的底色里,着上一星星亮彩。

《孽子》这部作品突破了同志小说的范畴,细腻刻画家庭伦理,十分突出。家园破碎,父子或夫妻,都被一道家门牢牢划开,各自泣血涟如。

这番话,直说到心底,教人脸红心跳。原来,也认定《孽子》是同志主题的作品,并不是自己关心所在。

作品突破同志小说范畴

不限于描绘青春鸟的彷徨和追求,这部作品让我们理解每个人都渴求家园──实际和精神的归属。不止于此,它更教人恍然,欲望和沉沦,与每个生命都是那么接近。实际上,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些神秘、难以启齿的渴求。

傅老爷,怀着无法弥补的心灵创痛。唯一的骨血品学兼优,前程无限,却在军队里当场被发现伤风败俗的情事。儿子请求父亲让自己回家,没有获得允许,最终走上了绝路。从此,傅老爷一心一意照顾流离失所的彷徨鸟。阿青,就这般来到傅老爷身边,照顾他起居生活。龙子怨恨父亲至死拒不见己一面,也是傅老爷,警醒龙子,龙父内心创痛巨深,却不忍见儿子。

白先勇始终勇敢拥抱人生

人生的欲望,烈火般燃烧,其极致似乎必定推向死亡。

莲花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中国人视之为“花之君子”。《中阿含经》里,释迦牟尼佛说:“以此人心不生恶欲恶见而住,犹如青莲花,红、赤、白莲花,水生水长,出水上,不着水。”莲花象征了由烦恼而至清净、觉悟的境界。那么,《孽子》隐含了超越或涤净欲望的旨意么?为什么白先勇仅仅简括指出──莲花,代表了情之永生。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孽子》舞台剧3小时零15分,《孽子》──从小说到舞台演讲约莫一个半小时,教人如痴如醉。情与美,似永生之莲。

(作者为香港写作人)

(文中小标为编者所加)

幕启。一片阴冷荒凉幽森,一群青年同志,肢体扭曲缠绕,神情悚栗彷徨,仿佛无法挣脱命运的符咒。倏地,沉痛激昂的合诵念白如响雷炸裂──

由白先勇小说《孽子》改编的同名舞台剧,三年前在台北首演,引起轰动。舞台剧的导演是曹瑞原,之前也是他把《孽子》拍成电视连续剧,好评如潮。早在1986年,虞戡平将《孽子》拍成电影。《孽子》,由小说到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影响巨大。

家园一旦破碎,就无法弥补,但是,破碎的家园,仍然还是家庭成员的支点。青父含恨接纳青母骨灰,并且心中痛苦万分地惦挂被排拒家门外的儿子。家人的互相体谅包容,超乎寻常,非旁人可及。

白先勇说,文学表现人性和人情,凡是反映人性和人情的内容题材,都可以自由写作,同性恋自然也含括在内。他坚守信念,真诚写作,道出真实的内心感受。写《孽子》时,台湾社会还比较保守闭塞,他没有顾虑社会禁忌。

说到底,白先勇始终勇敢地拥抱人生。职是之故,看白先勇沉痛沉重的作品,却仍然打从心底生出希望和勇气。救赎的可能或清净开悟,似非要旨所在。

编者按:

欲望,走向痛苦或死亡以外,有没有救赎的可能呢?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瓜,开始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日前,白先勇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主办的2017“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本版特此发表作者去年看了《孽子》舞台剧录像带后写的剧评,以示恭贺。

飘蓬无依的青春鸟,在更深人寂时,流落聚集于新公园这个“老窝”。只有池塘中清幽恬适的莲花,从不嫌弃这群青春鸟。

阿青的父母,是一对老夫少妻,落脚台湾的外省老兵娶了台湾年轻女子。老夫拙于表达情感,少妻终于不顾一切抛家弃子,和情人远走高飞。最后青母罹患恶疾,惨遭无情抛弃,精神失常,只有阿青去看望母亲。青母叮咛阿青要把自己的骨灰送回青父家安厝。

阿凤的鲜血,淌在莲花池中。青春鸟给傅老爷送终,每人手上都虔诚地执着莲花。青春鸟的彷徨起舞,围绕莲花池畔。

阿凤,天生是一则神话,狂野不羁,热情奔放,其情感的极致,不能专属拘束于龙子一人。正如龙子用情的极致,不惜杀害自己般杀害了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