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故国月相随,衰草铺银潮汐飞,//半苦半甜常独酌,杯中沙漏月盈亏。(卷V.055)

依照波斯传说,月亮脸上的斑点是太阳出于嫉妒用沾满泥巴的手弄出来的。作为天文学家的珈音,早就借重想象飞上月亮,发现月球表面的粗糙。几百年后,伽利略借重望远镜发现月球表面布满坑坑洼洼,他用希腊文的“坑”(crater)来形容,这个词的原意,是一种把酒和水调匀的器皿,因此,可以暗示月球表面美丑并存。为了纪念珈音的天文学成就,月球上一个“陨石坑”被命名为奥玛·珈音。

更可贵的是,东君婵娟之恋,不仅仅是两个神之间的相互情爱,而且是一视同仁朗照天下的大爱。在李白笔下,月亮有至善的美德:“济人不利己,立俗无嫌猜。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陪族叔当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风亭》)这首诗是李白游当涂化成寺时所作。在寺旁西湖上的清风亭赏景时,诗人赞美寺僧清升救济世人而不利己,立身俗世却没有疑忌的心怀,清净如水中明月,无染如池中青莲。

可资比较的是,当李白和他的酒朋诗友泛舟水上,只觉得“当时秋月好”“四座醉清光”(《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并序》),醉人的“秋月”“清光”,好比珈音的杯中月影。尽管珈音觉得,饮酒最好是与智者友人,与所爱之人在月下对饮,但他经常不得不像李白一样花间独酌。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此情此景,同样是《鲁拜集》中情景交融的一幕:

不完美的完美意象

人类早就发现月光是太阳的反光。作为天文学家的珈音自然知道这一点,依照他所推崇的祆教信仰,月亮是天火日光的反光。在一首向太阳或上帝致辞的咏月诗中,珈音写道:“袮的光芒和爱给月亮以荣光”。全诗意译如下:

夜袍银剪天工巧,晚酒盈樽酹信潮。//寂寞人归寒土后,断魂昏晓月俦高。(卷III.061)

高足登天入广寒,道生一二说因缘。//匠心挥指斫金桂,撕裂蟾宫洗锈斑。(卷IV.053)

珈音眼中的日月之恋,是相互以对方为隐喻之酒的陶醉状态,因此,在审美陶醉中的诗人许下宏愿:即使他点燃的爱的心烛燃烧殆尽,化为灰烬,也不随时风轻飘飘地消散,而要化为沁人心脾的“露琼”,即精神上的美酒。

珈音咏月诗的理想境界,更鲜明地体现于下面诗行:“心中福乐寄天镜,光照山林千万年。”(Tirtha,940)这里隐含着月亮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之间的对比。人生短暂导致人的悲凉感慨,李白因此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名句。愁心可以寄明月,以求明月和月下友人分忧解愁。在珈音那里,福乐也可以寄明月,借月华让天下人分享。人的精神“福乐”更可以借天镜而光照山林。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有首诗题为《半完成的天空》。月亮也是这样,即使皎洁圆月,在象征意义上也是半完成的月亮,因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用一个悖论来说,象征团圆的圆月,是一个不完美的完美意象。

此处醉人的杯中物,是葡萄酒,也是时间的沙漏,盈亏的月影。

人无完人,因此需要精神修炼,自我完善。月亮同样如此:

大日神光照桂宫,佳期醉意两情同,//烧残心烛成灰烬,不舞流风作露琼。(Tirtha,1036)

类似的是,在珈音笔下,月之亲近旅人,如酒之亲近游子,往往是诗人漂泊中唯一的伴侣:

在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Omar Khayyam)的四行诗集《鲁拜集》中,有不少咏月诗,与中国古代咏月诗有很大可比性。中秋佳节,同时吟颂,不仅应景赏心,陶冶性情,而且富于思想的启迪。

日月的大爱和明月的道义美

这首咏月诗,中译不着“月”字而有谜趣。上联把月亮喻为神主的天使,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反讽,因为,既然月亮负有传递神恩的使命,就应当是一片光明,可是,她有时映照在诗人金樽中的影子,不是明辉而是“月阴魔影”。中译采用阴、晴、圆、缺四字,仿佛是苏轼名句“月有阴晴圆缺”之形象的生发。下联末句也颇有意味,月之盈亏原本是一月之内初一十五再到月底的朔望之变,在珈音笔下变成了一年之内的冬夏之变或四时更替的嬗变,彰显变中有常,常中有变的禅意,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意。正因为这种对立面的冲突和整合,月亮才更富人的特征。

在中国文化中,日月之行堪称阴阳和谐的原型意象,日月可以喻指皇帝和皇后(月妃),语本《礼记·昏义》:“天子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阴之与阳,相须而后成者也。古波斯也有日月相恋的民间传说。有“夜皇后”之喻的月亮,是和谐的象征。在珈音笔下,太阳以金色墨水在月球写下他对她的深爱:“东君一出先寻月,金笔书情望桂容”(Tirtha英译,148)。在另一首鲁拜中,珈音连用多个意象来比况“爱之为物”,出以问句,最后一问是:“抑或如日,引臂搂月?东君婵娟,阴阳和谐?”(卷IV.035)

珈音似乎在一切诗的意象中发现了天使和魔鬼的两个面相。在一首咏月诗中,珈音写道:“你说月亮是日神的天使,可现在你看到魔鬼住在那里”。全诗迻译如下:

中秋重临,飞镜重磨。古波斯也有类似起源于祆教(俗称拜火教)的秋节,音译迈赫尔节,意译光速节、友爱节,时间是伊朗历7月16号到21号,相当于公历10月7号到12号。究其原因,依照伊朗阳历,秋节起始之日,昼夜时间正好一样长。就是说,伊朗高原古老的秋节,不在月圆之夜,却是赏月吟诗的良辰佳期。因此,笔者的两行诗:“月半中秋飞镜时,波斯华夏共吟诗”,应当这样解读:“月半”在波斯指明月半轮之时,在中国指夏历八月十五的“月半”。时间相差十来天并非同时的两地,却可以“共时”,那是因为,依照佛法,过去、现在、未来三时有互摄之义,因此,我们可以超越时空“共吟诗”。

在中国古代和珈音咏月诗中,月亮比太阳更善解人意,亲近关爱旅人。在李白笔下,“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佳镜宜缓棹,清辉能留客。”(《泾溪南蓝山下有落星潭可以卜筑余泊石上寄何判官昌浩》)

了清俗账便迁飞,命剑刺身乐翠微,//魂追婵娟随向导,色身融解化尘灰。(Tirtha,334)

酾客,请把蔷薇插在愁人发间,/酾客,请把红酒端到愁人座前,明月,请下凡间舞,对舞舞翩跹,/可怜他不解风月不思共婵娟。(卷III.090)

(作者为瑞典华人作家)

人与月的亲昵

出使人寰说主恩,桂阴魔影入金樽。//圆时双颊燃晴火,烧缺夏花春又生。(Tirtha,58)

在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的四行诗集《鲁拜集》中,有不少咏月诗,与中国古代咏月诗有很大可比性。中秋佳节,同时吟颂,不仅应景赏心,陶冶性情,而且富于思想的启迪。

月亮在中国诗歌中的别名甚多,例如婵娟、蟾宫、玉兔、桂华……在笔者五卷合为一册的《鲁拜诗词新译五百首》(唐山出版社,2015年)和集外拾遗的翻译中,为了言情达意或平仄协律,采用了诸如此类的月亮别名,因此更值得比较分析。

珈音在一首诗中把月亮称为“神圣女郎”(中译“婵娟”),她栖居在人心中,永远在时空中闪光:“昔日爱经寻字缘,癫狂情采说婵娟”。(Tirtha,940)在波斯文化中,明月兼有自然美、道义美或生活美的象征意味。珈音经常把皓月称为他的精神向导,这样表达飞天入月的热望:

酾客是无性别之分的斟酒托盏的金童玉女。与李白诗相比,有所不同的是,善解风月的珈音身边有酾客,有与他形成反讽对比的“愁人”,因此,诗人月下对影,举杯四顾,不止“三人”。

苏轼笔下,明月更多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已成为咏月的千古名句。此外,如“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渔家傲·七夕》),无不脍炙人口。

“月半中秋飞镜时,波斯华夏共吟诗”。

古老的日月之恋

人生过客,旅途中有月相随,死后也有月相伴。清代笔记小说《萤窗异草》中有个闺女鬼魂,以诗道破她的身份:“长夜无灯磷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闺万斛愁。”珈音在一首诗中把一弯新月喻为剪裁出夜空衣袍的一把剪刀,生生死死,是伴随独行客和客死之人的有情之人:

中译从老子借语。原诗写造物主的创造活动,不但可以见出诗人的宇宙学观点,而且表达了重塑世界的理想。“斫金桂”是增添的意象,暗用中文典故:“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辛弃疾《太常引》)。辛弃疾像想象丰富的珈音一样,“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仰望明月,“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一个“磨”字,表明月亮如果不磨,就会像珈音笔下的锈蚀镜一样。由此可见,译珈音时增添的意象,与忠实于原文的“洗锈斑”诗意吻合。

在月球重力影响下定期而来的潮水便是“信潮”,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吟咏的那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升。”爱,是张若虚此诗的主题。爱而无信,便只有缺乏精神维度的“性”了。珈音诗中隐含的反讽是:月有信而人无信,同时启迪人们:月亮尚且有信,而人乃“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岂能无信而立于天地之间?因此,“晚酒盈樽酹信潮”的诗意,与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一样,都有以酒浇自己胸中块垒的人生感叹,以及死后灵魂有精神伴侣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