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鲁拜集》和苏轼诗词能启迪那些当代的光眼瞎子真正睁开自己的眼睛,告诫井底之蛙想方设法真正跳出井底。
这里的第二人称“君”不是指某一单个的人或一群人,而是指人类的一切人,不管尊卑穷富,不管长寿夭折,人人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在浩瀚的宇宙面前,都是微乎其微的渺小的瞬间的生命。
不识卢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视角的反讽,是从不同的视角看同一个对象时形成的对比。苏轼诗词在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当推《题西林壁》:
珈音经常把人生短暂的寄寓之地喻为客舍、酒肆或临时搭建的帐篷,把世人喻为过客,无论权重一时的苏丹,称雄一方的霸王,还是诗人自己,都不能例外。例如:
本文仅仅从珈音与苏轼的反讽艺术入手,以管窥豹。反讽(irony),在西方美学中是一个复杂概念,我把它简单界定为:足以引起审美惊奇的两极对比。在比较珈音与苏轼的反讽艺术时,我只涉及两种特殊对比,即宇宙的反讽(cosmic irony)和视角的反讽(the viewpoint of irony)。这两种反讽均富于禅意。
处于不同国度的苏轼(1037-1101)和珈音(1048-1122)大约生活在同一时期,苏轼比珈音年长11岁,珈音在苏轼死后活了21年。以科学家和哲学家名重一时的珈音,生前并非以诗人著称,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鲁拜编为诗集。在伊斯兰世界,珈音的阿拉伯文诗歌第一次被人提到和引用是在一本伊斯兰诗人传记中,由恰兹维尼(Qazvini)大约撰写于1174年。其波斯文诗歌第一次被人提到是在波斯医生和哲学家萨拉祖里(Shahrazuri)撰写的《精神的愉悦》中,写于珈音逝世七、八十年之后。这就是说,珈音被视为诗人并有诗歌成书,至少是在他身后50年的事情。
在这首诗中,实际上包含两个视角,即身在庐山中的视角和身在庐山外的视角。诗人本人,首先只有前一种视角,因此才能写出他在这种视角中的各种不同的观感,但他终于悟出这种视角的片面性,因此,才能在想象中以鸟瞰的视角把握庐山的全貌。诗人以观庐山为喻,说明在凡夫境界中,人只能从某一个角度看问题,因此被我执蒙蔽,难免带有自己的偏见,看不到事物的真相和全貌。
视角的反讽
滴水归洋融法海,微尘入土续前缘。
盛典阴霾裏,苏丹过阵云,瞬间晨曦变黄昏,爆竹送时瘟。(卷II.017巫山一段云)
但是,撇开比较文学的影响研究途径,从平行研究的视野出发,的确可以看出,尽管苏轼与珈音相互之间并无实际接触的证据,两者的思想和诗艺却有不少相似之处,或暗合的相映成趣,当然也有同中之异。
瞎子摸象之所以带有极端的片面性而显得可笑,因为我们可以站在全景视角来观看大象,但瞎子只能站在某一个角度来感知大象。我们并不否定瞎子对于周围世界的认识也可能综合他各方面感触而赢得比喻意义上的全景视角。但是,站在一个角落囿于片面视角的常人乃至那些貌似智者的人,在现实中太多了,因此,珈音经常讽刺盲瞽之人,这种人好比光眼瞎子或井底之蛙。可是,世人往往不知道,还向他们去问路,请教修行之道:“即身神佛谁能识,问道昏盲岔路边”(卷III.033)。
只从一个视角观察事物,难免陷入片面。珈音的一件轶事,可以很好地说明观物的迷境。在兰姆(Harold Lamb)的《珈音传》中,相传珈音打了这样一个谜语:东南西北四扇门,经由哪一扇门能看到四道门的全景?谜面的提问设了一个陷阱。实际上,从四扇门的任何一扇门都无法观察全景,而只能看见其他三扇门的景观。只有跳出四门之外才能总览全局。因此,珈音的答案是:第五扇门。这是隐喻意义上的门或观察的窗口,是没有屋顶的大殿上空鸟瞰的视角。依照这个故事,我口占一绝:
君来君去示何象?渺小飞蝇天地间。(卷V.028)
苏轼的诗和珈音的谜语和这首绝句,在思想上均包含佛陀“瞎子摸象”的警戒寓意,在美学上,包含后世的“审美距离”的原理。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那样,诗人对于宇宙人生,要描写和观察,就必须“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认识外部世界,不能只用肉眼,必须用心眼、法眼。人始终固守自己的心门,同样不能认识自己。
尽管苏轼与珈音相互之间并无实际接触的证据,两者的思想和诗艺却有不少相似之处,或暗合的相映成趣,当然也有同中之异。
不识五门全景美,只缘身在一门中。
类似的是,苏轼深感“人生百年寄鬓须,富贵何啻葭中莩”(《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 送钱穆父》)。
据多位学者的记述,曾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赵宋庆先生一度对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的《鲁拜集》发生兴趣,因为他根据种种材料推测,《鲁拜集》的诗作,可能早在北宋时期就已经传入中国,并对苏轼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因此,赵宋庆依照维尼菲尔德(Whinfield)的英译本,以绝句体对应鲁拜体(四行诗)全部译出,以便从苏轼诗集中寻找《鲁拜集》影响的痕迹,但不知后来何以中断,那500多首译作也不知散落何方。
宇宙的反讽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宇宙的反讽是宇宙的浩瀚、永恒与人的渺小、短暂之间的两极对比。英国历史文学作家考特瑞尔(Arthur Cotterell)在《中国早期文明》(The Early Civilization of China)一书中写道:“出人意外的是加诸于人的卑微地位:人并非创造的中心,在风景中并非庞然大物,而只是天地万物宏阔驰骋中的一个小小形象。人的无意义,正如在盘古神话中勾勒的那样,在中国山水画中找到了完美的表现,在那里微不足道的人物形象置于恢弘的大自然中,在千山万壑、大江洪湖、流云飞瀑、茂树繁花之间。”例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从无限时空的透视出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慨叹世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篇赋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获释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时所作。诗人悟出,在与宇宙对比时,任何人实际上只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而已。珈音一首诗中展示的宇宙的反讽与苏轼的领悟惊人地相似:
东西南北四门红,鸟瞰心门望眼空,
不知赵宋庆当年掌握的“种种材料”详情。我读过珈音不少作品,译有五卷本《鲁拜诗词五百首》(台湾唐山出版社)。依有关史料,要接续前辈有心却未能完成的研究,探讨《鲁拜集》对苏轼的影响的痕迹,感到有点荒诞,因为赵宋庆弄错了年代。
客舍同宫殿,秋冬风雨侵,夜来昼去过荆门,进出有王亲,